另一边,苏彤见孩子们跟表妹出去挺久了,身为一个母亲哪可能完全放心。
她起身准备去找,陆一诚见状便也借口一起。
家里只剩几位长辈,反倒也方便他们聊天。
夫妻两人出了院子,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苏彤开玩笑道:“要不我们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陆一诚顿时板起脸:“孩子们跟小姨去玩而已,不值当为他们分开。”
苏彤娇嗔瞪了他一眼,抓住机会立刻往他身上甩恶名:“你这铁石心肠的父亲。”
陆一诚笑:“彼此彼此,我也是跟水泥封心的孩子他妈学的。”
苏彤想起这些年自己干过的水泥封心的事,默默放下这话题,改而说:“今天天气真不错。”
陆一诚看了眼多云不见太阳的天,嗯了声:“确实不错,都没太阳。”
“陆一诚!”苏彤连名带姓喊,目光带着警告。
陆一诚忍住笑,不得不圆自己的话:“今年应该是个暖冬。”
“暖不暖不知道,但今年魏家村应该很热闹。”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苏彤了指一刚才镇上回来的人,自行车后面绑了一大箱烟花爆竹。
兜里比过去有钱了,平时再节省的人,都舍得在过年那一天花费。
陆一诚开玩笑道:“要不我们买一车烟花回来放吧?”
“你这是想陷害舅舅一家呀。”适当张扬还能被接受,过度炫耀就是拉仇恨了。
如果不是顾虑这个,她早买一车烟花取悦自己了。
两人边说说笑笑,边朝着一个方向走。
苏彤在猜表妹有没可能带孩子前往比较少人的村委前面那片空地玩耍,那地方如今可是孩子们的乐园。风大的时候还有人在那放风筝。
然而去到,确实看到很多孩子在玩。跳绳,斗膝,老鹰抓小鸡,等等。人多的,苏彤怀疑半个村子的孩子都在这。
以前她听人说过,母亲身上有一种特意功能,人群中能一眼精准看到自己的孩子。搁以前她肯定是不信的,但自从敏儿上学后,她就信了。
每次她都能在人群中,精准捕捉到孩子的身影。
她扫视了圈,并没有看到表妹和两个孩子的身影。
“我猜错了,他们没来这。”苏彤手并不以为意,左右张望,思考着下一个目的地。
算了,她不想了,反正魏家村就这么大,走一圈总能找到的,就当出来散步了。
陆一诚并不着急寻到孩子,有魏秀芝看着,魏家村向来又太平,他并不担心。所以享受起和妻子慢悠悠走在乡村小道上的二人世界。
陆一诚感慨:“我们有多久没这样两个人一起散步了?”
以前只有女儿,女儿还小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女儿在吃过晚饭后在大院散散步。后来孩子大了,喜欢跟着他们。有了儿子以后,儿子更是喜欢粘着母亲和姐姐。
反正他真记不得只夫妻两人一起散步是什么时候了。只觉得好久好久,久到仿如隔世。
苏彤则没他这般感慨,目光打量着和十年前有了不小变化的村子。
走了一段路后,她突然问丈夫:“你还记得十年前魏家村什么样子吗?”
“记得。”陆一诚是真记得,十年前的魏家村,用破破烂烂来形容也不为过。
矮小破烂的泥砖房,坑坑洼洼的黄泥路,灰扑扑的。
不过那会全国农村都差不多,甚至还有更差的。
一些偏远山区的乡村,甚至还有住茅草房的。
十年之间,变化其实很大。
就拿魏家村来说,大半村民已经盖起了红砖小洋楼,再不济也住上了红砖瓦房。不说别的至少不怕刮风下雨了。
黄泥路也修整了,铺上了碎石。人有过不再轻易吃满口灰。
苏彤也是今日才突然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村子变化这么大,感叹道:“其实真不容易,这一栋栋新房子,得在外头打工多少年才能挣够钱盖。”
有些人钱还不够,但是为了不被同村人看不起,硬着头皮借钱盖房。
人这一辈子,说到底追求的不过是衣食住行,咋就那么难呢。
陆一诚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妻子这个问题。
自古以来,社会就是分层的。
总有人富裕,总有人贫穷。
虽说社会在变好,机会也越来越多。但人与人之间,能力就是有所不同的。也就决定了有的人挣钱容易些,有的人艰难些。
“说到底还是国家还太穷了,若国家有钱些,普通人日子也都能好过一点。”
苏彤深以为意:“确实,我有时候也想不明白,明明百多年前欧美也很穷,怎么突然就成发达国家了呢。”
而他们国家,建国到改革开放,到改革开放几十年,为什么每上一个台阶都那么难呢?
她是努力攀爬过的人,真觉得好难。
努力改变不了命运的沮丧感,会将割断一个人对未来的期望。
一个人对未来失去可期盼,可不就得慢慢变成咸鱼。
苏彤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一诚却回答了她这个她两辈子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因为我们是靠自己。”说着,他手指了圈村子:“就比如这个村子,村里的人再多小毛病也好,他们也都不曾去打家劫舍,通过抢夺别人的东西来让自己过上好日子。”
“靠自己是最难的。”这一点,陆一诚深有感触。开厂的这十来年,他见了太多太多背井离乡,骨肉分离。越是普通的人,付出的代价越大。
每每想到这些,陆一诚心中都充满惆怅,同时又努力告诉自己,不该惆怅。
几十年前,先辈们为了生存而努力。几十年后,他们为了生活得更好而努力。
其实已是在进步了,不是吗?
“会越来越好的。”陆一诚坚定相信着。
苏彤其实也知道这是进步,在变好。但一想到几十年后社会经济形态如此畸形,她就控制不住自己那满腔的悲愤。
人应该为了美好的生活而奋斗,为了无悔这一生而奋斗,最后怎么成了为一套房子而奋斗了呢?
迷茫,悲愤,同时又不甘。
这一世她一定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好好看看上辈子没能看到的后面几十年社会到底是怎么样的。
夫妻俩想得不同,却又好像一样。
转过两道弯,两人看到领着两个孩子的魏秀芝,正被几个年纪相仿的人围着,聊着什么。
苏彤盯着看了一会,认出有两个是表妹的初中同学。其中一个肚子鼓鼓的,显然好几个月身孕。
渐行渐远的人生,还能聊些什么呢?
苏彤好奇,走近后不过听了几句,她就气笑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真乃金玉良言也。
曾经的小玩伴,如今也褪去了天真烂漫,成了老一辈那样的人。
她们自认出于好心,规劝着魏秀芝抓紧找个好男人,抓紧生儿育女。
苏彤暗叹,原来不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价值观,而是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人生价值观。
苏彤担心好说话的表妹脸皮薄,不懂得还击。担心她吃亏,不由加快了脚步。
却不料才走了两步,就听到表妹面不改色,也带着几分关心问曾经的小伙伴:“这是第三胎
吗?现在计划生育抓这么严,你躲在娘家真安全吗?”
她可是听过不少违反计划生育,月份都很大了,但还是被强制抓走的。
对方笑容一滞,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不躲在娘家,她又能躲去哪里?
婆家那边分家分的那两间房子,已经被推倒了。为了拼一个儿子,她和丈夫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魏秀芝继续苦口婆心劝说:“计划生育是国策,你们这样,那就是和国家政策对着干。就算给你真拼到了个儿子,以后孩子上户口怎么办?没户口上不了学怎么办?”
一个个问题,问得对方哑口无言。
她笑容都僵了,嘴硬道:“见步走步吧,总有办法的。只要能生到儿子,其他问题都是有办法解决的。”
看对方这样,魏秀芝叹气。
其实她也不是真想扎对方痛处,只是受不了对方自己人生过得一塌糊涂,还一副过来人为你好的态度劝你走上她的路。
她真心实意劝道:“娟子,希望这胎不管是男是女,都别再生了。好好扶养几个孩子,别让孩子又吃我们吃过的苦。”
娟子一脸迷茫:“农村孩子哪可能不吃苦的。我们又不是那城里人,又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怎么可能不吃苦。”
不过一想到再过十来年,她的孩子就能出门打工挣钱,心又定了不少。
脸上重新扬起笑容,对魏秀芝说:“熬到孩子长大就好,等她们都能去打工了,日子不就好起来了?你看张婶,他们家现在过得那样好,不就是魏小兰出门打工,还嫁给了厂里的领导。我那两个女儿长得漂亮,以后肯定也能嫁个小领导什么的。”
越说脸上的笑容越灿烂,这就是她的盼头。
想到这些,她更有底气继续劝魏秀芝了。
魏秀芝听得心堵得厉害,她实在不明白,明明小时候哭着说自己不想过这么苦的日子的人,为什么长大后理所当然让自己孩子去吃苦呢?
自己不去努力,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代,就是他们生孩子的意义吗?
---(以下魏19点新增内容)
魏秀芝郁闷至极之时看到了表姐苏彤,暂时停下了和魏娟的交谈,改看向苏彤,笑问:“姐,你们怎么出来了?”
苏彤权当没听到她们的聊天,慈爱看着两个孩子,一幅慈母语气说:“孩子们出来太久,不放心。”
这话才落,魏秀芝还没说什么,一旁的魏娟就忙不迭说:“孩子都这么
大了,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家那两个女儿,一个七岁,一个五岁,每天吃了饭就见不到人,玩到天摸黑才回来。”
苏彤笑笑:“你的两个孩子在魏家村长大,对这里熟悉。”
“那也是。”这点魏娟认同,当时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没有够间隔年限,也算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她便带着大女儿躲回娘家。
谁知道生下来还是个女儿,当时可差点没把她气死。
苏彤招手把两个孩子叫过来,又问表妹:“一起回去吧?”
她以为表妹肯定也想走的,自认递过去了一个完美借口。
谁知道魏秀芝却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和娟子她们难得见一面,还想再聊一会。”
苏彤的愕然几乎表现在脸上,表妹的心思,如今她是猜不准了。
不过表妹也已经是大人了,肯定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既然还想和小伙伴们聊,她自然是不会阻拦的。
苏彤带着两个孩子,在回家的路上,和同样准备回家的魏国豪和赵玉华碰上,几人一起回家。
孙红梅见只有他们,唯独不见被自己说了两句跑出去的女儿,脱口问出:“秀芝呢?”
苏彤告诉她:“碰到了娟子她们,几个人一起聊得正起劲呢。”
“和谁?”孙红梅怀疑自己听错了。
“和娟子她们。”苏彤又说了遍,她理解舅妈得震惊。刚才她不也是这样。
那些话,她听着就来气,表妹竟然还能耐着性子和她们讲道理。难道律师真的比一般人理性和有耐心?
应该是吧,不然听到那些气人的案子,不得先把自己气个半死。
孙红梅确实入苏彤所料,再次得到肯定答案后,说了句:“奇了个怪,娟子那孩子现在变得,我都听不得她那些唠叨,秀芝竟然还能跟她聊得起劲?”
随后,她生出了一个猜测:“她不会是宁可和娟子她们聊天,也不想回家面对我吧?”
“怎么会呢,不可能的,舅妈你别多想,绝对不可能这样的,我看表妹就是见到儿时的玩伴太亲切,才会想和她们多聊会。”苏彤被舅妈这猜测吓了一跳,更可怕的是,她听后竟也觉得很可能是舅妈想得那样,然后担心表妹回来后真会舅妈骂,脱口而出说了好多狡辩的理由。
然姜还是老的辣,孙红梅冷笑:“你和娟子也算是小时候的玩伴,怎么不见你想和她们多聊会?”
“我……和她毕竟不是一个班的,还比她大两岁。”苏彤只能
扯出这个理由。
孙红梅却依然没被说服。
苏彤只能在心里同情表妹。她已经尽力了,接下来表妹的命运会如何,就看自己了。
傍晚四点多,都已经快到乡下人准备晚饭的时间了,魏秀芝才回来。
如果不是有赵玉华还有陆家人在,孙红梅肯定是要非抓着女儿问个究竟的,哪里可能只是阴阳怪气说一句:“哟,和小时候的伙伴再见面,果然聊得忘乎时间。”
魏秀芝下意识看了苏彤一眼,无声问在自己离开的这小半天的时间里有没发生什么事。
苏彤摇了摇好头。
魏秀芝只能硬着头皮解释:“妈,我也是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师,这个你是知道的吧?”
孙红梅一脸雾水:“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
她当然知道女儿干什么,只是不明白这个法律援助中心是什么机构。
“其实我接下来的工作重心,可能会转移到这上面来……”
魏秀芝大概说了下自己这一年多来在法律援助中心的工作,最深的感触是,现在的妇女儿童的自我保护意识真的很薄弱,在家庭中受到伤害时往往选择忍耐。别说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了,甚至连将这些事告诉别人都不愿意,认为家丑不外扬。
所以她打算,接下来会将工作中心转移到保护妇女儿童方面,提高她们的自我保护意识。
“我觉得现在很多女性在婚姻中被要求生儿子,其实也是一种压迫。”
苏彤懂了,所以表妹才会这么有耐心和魏娟她们聊那么多。
只是没用的,你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
她们根本不认为一定要生儿子是一种压迫,只会觉得自己肚子不争气,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魏秀芝显然也猜到了大家怎么想,并不沮丧,反而目光坚定,笑道:“我知道这很难,一时之间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我和几个律师前辈都打算从现在开始,坚持下去,量变肯定能引起质变的。”
听完魏秀芝的想法,陆政是反应最大的,用力拍了拍魏光亮的肩膀,激动说:“你们生了个了不起的女儿啊。”
魏光亮整个人还是懵的,首先从他个人思想上来说,其实还没有多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需要上升到思想教育改变。但不知为何,他也隐隐觉得,女儿这想法似乎很了不得。
想去改变一个现象,传递一种新思想,不就是了不起的一件事吗?
魏秀芝的这番话听得赵玉华热血沸腾,忍不住握住魏秀芝的手:“姐,你真了不起,我支持你。”
“谢谢。”魏秀芝确实很需要家人的支持。
从魏秀芝上大学后,打电话给她谈心那次,苏彤就知道,这个表妹是个有大志气的,只是没想到这么有志气。
相比之下,她真是惭愧。也为自己刚才听到表妹想改变魏娟她们时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感到羞愧。
?)
有的人的清醒,是知道没什么用,便及时放弃。
有的人的清醒,是知道即使没什么用,也想从自己开始去改变。
社会是被第二种人推动着进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