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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四
    三个月后,顾益民可以下床了,在仆人的搀扶下走到后花园,他的妻妾看见本来清瘦的顾益民骨瘦如柴了。顾益民想起林祥福,自己卧床不起的这些日子,不少人前来探视,唯独不见林祥福,他问道:
    “为何不见林祥福?”
    这时仆人才告诉顾益民,林祥福送枪支赎金去刘村时被张一斧土匪残忍杀害。顾益民坐在冬天的阳光里,目不转睛看着说话的仆人,仆人说林祥福行前给老爷留下一封书信,让一个名叫翠萍的女人送来的。顾益民右手往前伸了一下,仆人知道他是要看书信,急忙跑回书房取来书信,顾益民双手颤抖拆开书信,看完林祥福关于顾同年和林百家婚事的最后嘱托,他微微点了点头,接着想到顾同年偷了银票不知跑去了哪里,又摇了摇头。
    顾益民声音虚弱地问仆人,林祥福的遗体如何处置的?仆人说,林老爷的遗体在城隍阁安放了三天,道士做了三天的法事,此后商会的几位老爷不知如何处置,让人抬回他家中安放,等候顾老爷的决定。顾益民沉默半晌,询问林祥福的遗体是否安好。仆人说,商会的几位老爷还是担心林老爷的遗体腐烂,请来两位蜡匠,用蜂蜡将林老爷的遗体封存了起来。
    顾益民坐上四抬轿子来到林祥福家中。溪镇的居民看见顾益民的轿子出来,他们跟随轿子,互相说着顾会长顾团领康复了。顾益民从轿子里出来时虚弱的模样让他们不敢相认,昔日威风凛凛的顾益民此刻瘦得没有了人样,他驼背拄着拐杖,在仆人搀扶下小心翼翼走进林祥福家,走向安放林祥福遗体的房间,来到老友跟前,他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泪流不止,他擦眼泪时将头埋进袖管浑身哆嗦。仆人搬来一把椅子,说老爷请坐。
    顾益民坐下去时栽倒了,仆人失声惊叫,看见顾益民口吐白沫倒卧在地,赶紧让身旁的两个人帮着把顾益民抬进轿子。四抬轿子向着顾家宅院奔跑而去,仆人惊慌地喊叫几个中医的名字,让街上的人赶紧去把中医叫来,他们说顾老爷口吐白沫,顾老爷昏过去了。
    傍晚的时候,顾益民苏醒过来,他看见几个中医站在他床前。中医说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悲伤肺、恐伤肾,说顾益民昏迷的症状是悲伤肺,情志过极让肺气郁滞,津液不能输送,凝结成痰,痰气互结。中医用猴枣、麝香、礞石、天竹黄和月石配制的散剂让顾益民化痰解郁。
    第二天上午,顾益民让仆人去码头那边将翠萍请来。顾益民吃力地坐在书房里,翠萍站在他对面,顾益民请她坐下,她摇摇头没有坐下。顾益民详细询问林祥福给他书信一事,翠萍没有正视顾益民,始终低头轻声说话,她告诉顾益民,林祥福还有一封书信是给北方老家一位名叫田大的人。她已经寄出,是在林祥福遗体从城隍阁抬回家中那天寄出的。顾益民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心里想寄回老家的书信应该是林祥福的遗言。
    翠萍走后,顾益民思前想后,犹豫是否该给林百家一封书信,请她见信后即刻回来溪镇。顾同年至今杳无音信,两人的婚事只能日后再说。
    顾益民犹豫之后,觉得还是应该让林百家回来,见上父亲最后一面,此后如何再从长计议。可是他提起笔来又犹豫了,想到看见的林祥福遗体,已被蜂蜡封存,不像是林祥福,像是一个假人。又想到眼下土匪横行,若是路途上遭遇土匪,必然凶多吉少,即使顺利接回到自己身边,在溪镇也不安全,顾益民觉得林百家还是暂时不回来溪镇为好,在上海中西女塾毕竟安全。
    想到林百家与顾同思顾同念同住一室,三人姐妹情深,顾益民心里感到些许安慰,思忖再三后,觉得还是要写信,应该把林祥福已死告诉林百家,只是时局动荡,路上与溪镇都不安全,嘱咐林百家在中西女塾继续学业。
    顾益民写完信,叫进来一个仆人,把信交给他,让他明天出发,去上海的中西女塾交给林百家。仆人出去后,顾益民想到林百家读信后的悲伤情景,心里突然发慌,心跳开始加速,接着想到顾同思和顾同念会去分担林百家的悲伤,顾益民稍稍安心了一些。
    七十五
    顾益民的仆人怀揣书信出发前往上海,这个仆人走出城门时,见到四个衣衫褴褛的北方男人和一辆破旧不堪的板车迎面而来,板车上还躺着一个人。这四个北方男人停住脚,抬头看着城门上两个石刻的大字,互相说着什么,见到顾益民的仆人走来,向他打听上面石刻的两个大字是不是溪镇,顾益民的仆人点头说就是溪镇,他们觉得顾益民仆人的发音与他们的发音不同,但是看见仆人点头了,知道这里就是溪镇,他们欣慰地说:
    “到了,到了。”
    他们和板车进入溪镇,有人好奇地看着他们过来,上前询问,这四个北方男人木讷地看着溪镇的人,听不懂溪镇人快速的话语。说了不少话以后,四个北方男人才明白是在问他们从哪里来,他们说出一个溪镇人不知道的地名。有人问那是什么地方,他们互相看看后还是说出那个地名。有人继续问他们,是不是在长江北边?问了几遍他们才听懂,摇头说是在黄河北边,溪镇的人差不多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时有人指指板车里一动不动躺着的人,问他得了什么病。这话他们马上听懂了,他们说:
    “死啦。”
    他们中间的一个指指板车里的死者,对溪镇的人说,他是我们大哥,他在路上病死的。
    溪镇的人惊讶地看着他们,说路途这么遥远,你们到溪镇来做什么?他们脸上出现谦恭的神情,他们说:
    “接我们少爷回家。”
    溪镇的人奇怪了,说你们拉着一个死人来接少爷回家,你们少爷是谁?他们这时想起来还不知道林祥福家住哪里,问道:
    “我们少爷家住哪里?”
    溪镇的人再问:“你们少爷是谁?”
    他们说:“林祥福。”
    知道是北方老家的人来接林祥福回去,溪镇见到他们的人唏嘘不已,有人对他们说:
    “你们少爷死了。”
    这四个北方男人互相看来看去,好像都没有听懂这句话,溪镇的人七嘴八舌告诉他们,林祥福是怎么去送赎金,怎么被土匪杀害的。他们听懂了,四个男人里的三个流泪了,年长的田二没有流泪,他不相信林祥福死了,从胸口摸出林祥福的信,拿给溪镇的人看,说这是少爷的亲笔信,少爷想回家了,要我们来接他回去,他说:
    “少爷要是死了,不会写信的。”
    溪镇的人告诉田二,林祥福写信的时候还没死,他们收到信的时候已经死了。田二仍然不相信,摇着头跟随溪镇的人来到林祥福家中,看见林祥福被蜂蜡封存的遗体,田二觉得他不像是他们家少爷,他让三个弟弟看看,田三和田五也觉得不像,只有田四说这是他们家少爷,田四说少爷脸上有一层蜡,凑近了才能认出来。田二凑上去看了一会儿,认出来了,他恸哭了,一边哭一边说:
    “我们天天盼您回家,终于盼来您的信,我们那个高兴啊,大哥已经病倒了,我们劝他别来,他非要来,说少爷终于要回家了,他一定要来接您,我们就请人做了一辆板车,拉着他来接您回家,大哥死在半路上,他病重,我们找了一个中医,中医给了八服药,我们沿途找好心人家煎药,药没吃完大哥就死了。”
    顾益民听说林祥福老家来了五个人要接他回去,其中一个躺在板车里已经死了。他坐上四抬轿子来到林祥福家门口,他被人搀扶着走过去,经过那辆破旧板车,看了看躺在里面的田大,摇头叹息一声。
    顾益民走进去时,田二仍在哭诉,另外三个抹着眼泪。有人提醒他们,顾会长顾老爷来了,他们止住哭声,给这位虚弱不堪的老爷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