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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婚第二天,小美像往常一样早起。当婆婆起床时,小美已经做好早饭,正在细心扫地。这是婆婆没有料到的,新娘三日不下厨是溪镇的习俗,勤快的小美在新婚的翌日仍然和往常一样,婆婆心里欢喜。然后婆婆看到小美没有穿着她的红袄红裤,脚上也不是绣花红鞋。小美穿着一身旧棉袄,她的头发已经盘起,脑后出现一个发髻。婆婆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偷偷学会将头发盘成发髻,显然她还不够熟练,有几缕头发已经松散开来。扫地的小美抬头看见婆婆站在面前,以为是自己挡住了婆婆的去路,立刻拿着扫帚让到一旁。
    婆婆微笑地看着小美,她依稀想起六年前小美在沈家的第一个早晨,因为不见了蓝印花布衣裳而哭泣不止的情景,现在她婚后第二天就脱下新娘衣裳。婆婆心里涌上爱怜之意,她拉过小美的手,摁住小美的肩膀,让她坐在椅子里,给小美整理了发髻,然后举手取下自己脑后的银簪子,插进小美的发髻。
    小美低头不语,婆婆将自己的银簪子送给了她,六年来她第一次感受到婆婆的情意,她无声地哭了,眼泪一颗一颗掉落在胸襟。
    八
    小美起早贪黑,既要做织补活,又要料理家务,似乎没有什么空闲的时候,可是她的头发总是梳理得光滑透亮,脑后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银簪子。
    婚后第三年的冬天里,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来到沈家的织补铺子前。那时候小美的公公婆婆和丈夫去了沈店,沈店的一户亲戚的新屋快要盖成,邀请他们前去喝上梁酒。这天铺子里只有小美一人,她低着头,双手麻利地做着织补活。那个男子在织补铺子前站了很久,低头干活的小美隐约觉得有一个人影在铺子外留足不去,便抬起头来,漠然地看了那人一眼,然后低头继续自己的织补活,她以为那是一个叫花子。
    这个叫花子一样的男子终于开口了:“姐姐。”
    小美一惊,抬头呆呆地看着这个男子,男子说:“姐姐,我是小弟。”
    小美的目光仿佛擦去了岁月的尘埃,清晰的记忆由此呈现,她从这张年轻和疲惫的脸上辨认出来了,确实是她最小的弟弟,她轻声叫道:
    “噢,是小弟。”
    小美站立起来,有些不安地扭头往里面张望一下,然后想起来公公婆婆和丈夫去了沈店,家中只有自己,她安心了,对铺子外面的弟弟说:
    “小弟,进来呀。”
    小美的弟弟此刻眼泪汪汪了,他摇摇头,没有走进铺子,而是开始漫长的讲述。他的讲述从二哥快要结婚开始,说到一个名叫彩凤的女子,显然是他二哥的新娘。他看见小美脸上迷茫的表情,他的讲述就扯了开去,扯到万亩荡另外一个村庄的名字,彩凤就是那里的姑娘。小美在记忆深处找到了这个村庄的名字,她微微点了点头。看到小美点头了,他又提到自己村庄的一户人家。小美再次到记忆深处去寻找,这一次没有找到。她的弟弟滔滔不绝,已经不关心小美脸上的表情,他说彩凤是这户人家的亲戚,给二哥做媒的也是这户人家。小美点点头,好像是听明白了。他语无伦次,他的讲述来到一头猪的上面,这头猪也有一个名字,他一口一个“小胖”地叫着,说着小胖如何长大,他又如何带着小胖坐船来到溪镇。小美迷惑地看着他,不知道小胖是谁,直到他絮絮叨叨说着如何将小胖卖给溪镇的肉铺,小美才明白小胖是一头猪。他继续语无伦次,说卖猪的钱就是为了给二哥筹备婚礼,可是那一串铜钱没有了。他伤心地哭了,拉开自己的破烂棉袄,用手插进胸前的口袋,空手伸出来给小美看。
    小美明白弟弟的意思,他卖猪所得的一串铜钱丢了,可能是让溪镇的小偷给偷走了,他不敢回家,所以来到这里,站在铺子外面哭诉。小美不安地看着他,身旁的抽屉里有铜钱,这是沈家的铜钱,不是她的。她进入沈家八年,没有一文私房钱。小美呆呆听着弟弟翻来覆去的哭诉,觉得他是那么的陌生,她联想到了万亩荡西里村的父母兄弟,觉得他们和眼前这个弟弟一样陌生,他们八年没有音讯,她只是在婚礼那天,看见他们双手插在袖管里鱼贯而入,又双手插在袖管里鱼贯而出。
    这个时候,小美弟弟的哭诉变换了内容。他说到了父亲和两个哥哥,说他们来过溪镇,他们都走到沈家的织补铺子附近,偷偷看看小美。因为小美的公公婆婆都在铺子里,他们不敢走过来。小美听了这话,心酸起来,这是童养媳的心酸。她的弟弟继续说,说他今天也是在附近站了很久,看见铺子里只有小美一人,才敢走过来。
    小美心底的柔软之处被触碰了,她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右手拉开那个抽屉,将里面用线绳串起来的铜钱拿了出来,双手捧起快速递给柜台外面的弟弟。她的弟弟急忙伸出双手,将铜钱接过去,哗啦几声将铜钱搁在柜台上,解开线结,嘴里一、二、三、四、五地数了起来,数到卖猪所得的铜钱后,就将剩余的铜钱从线绳上取下来,双手捧起来还给小美,说道:
    “姐姐,这些多了。”
    小美木然地将剩余的铜钱双手捧过来,重新放回抽屉。她弟弟认真系上线结,将小美给他的一串铜钱小心翼翼放进胸前的口袋,擦干净眼泪,憨厚地笑了笑,对她说:
    “姐姐,我走了。”
    小美点点头,看着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保护着铜钱走去。他走远后,小美在凳子上坐下来,继续手里的织补活,可是她手上的动作不再麻利,变得迟缓,然后一动不动了。
    小美陷入到不安的情绪之中,这不安的情绪越来越广阔,仿佛田野一样在扩展。婆婆严厉的面容开始时隐时现,小美不寒而栗,她意识到自己铸成大错了。她不该在婆婆外出之际,私自将钱给弟弟,她应该先让弟弟回去万亩荡西里村的家里,在婆婆回家之后,恳求婆婆同意给钱,再让弟弟来取。想到这里,小美不由苦笑一下,心想面对婆婆时,岂敢说出这些恳求的话,也就是趁着婆婆不在,自己才会胆大妄为。
    九
    这是一个窒息的下午,小美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只是感到害怕,可是害怕什么呢?她又不知道。她低头坐在那里,神思恍惚。后来听到邻居喊叫街上孩子吃饭的声音,她抬头看到天色将暗,想到公公婆婆和丈夫快要回家,她竟然还没有做晚饭,急忙起身进了厨房。
    天黑时去沈店亲戚那里喝上梁酒的三个人回来了,小美的公公和丈夫看到铺子敞开着,动手上起了门板。婆婆径直走入厨房,脸色愠怒,责备正在做饭的小美:
    “天都黑了,还不上门板?”
    小美战战兢兢,想说是忘记上门板,可是这样的话她也不敢说。婆婆继续责备小美:
    “什么时候了,仍在做饭。”
    小美战栗一下,婆婆不再说话,走出厨房,走过天井,走到外间的铺子里,在油灯下拉开抽屉,取出账簿,数着抽屉里的铜钱,清点起她离开两日的收入。发现少了不少铜钱,她沉默了一会儿,合上账簿,推进抽屉,起身往里走,走进厨房,看见小美正将饭菜端到桌子上,家中另外两个已经坐在桌旁,等待开饭。婆婆语气冰冷地对小美说:
    “你过来。”
    小美双手在围裙上擦拭着,跟随婆婆走到外间的铺子里,当婆婆将账簿和抽屉里的铜钱放到柜台上时,小美浑身颤抖,语无伦次地说了起来,就像下午时候她的弟弟一样絮絮叨叨。婆婆听明白以后,面无表情地把账簿和剩下的铜钱放回抽屉,从小美身旁走过,穿过天井,走入厨房。
    热气腾腾的饭菜已在桌上,小美的公公和丈夫坐在那里,没有动筷子。小美婆婆在油灯昏暗的闪烁里走过来坐下,两个男人看见她脸色阴沉,她手里拿起筷子,可是没有夹菜也没有吃饭,好像在想些什么。小美的公公也没吃,手里拿着筷子看着家中的女主人,阿强慢条斯理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小美低头走进来,怕冷似的身体哆嗦着,小心翼翼坐在饭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