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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九年九月五日
    博尔赫斯的现实
    这是一位退休的图书馆馆长、双目失明的老人、一位女士的丈夫、作家和诗人。
    就这样,晚年的博尔赫斯带着四重身份,离开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岸,开始其漂洋
    过海的短暂生涯,他的终点是日内瓦。就像其他感到来日不多的老人一样,博尔赫
    斯也选择了落叶归根,他如愿以偿地死在了日内瓦。一年以后,他的遗孀接受了一
    位记者的采访。
    玛丽娅·科达玛因为悲伤显得异常激动,记者在括号里这样写道:“整个采访
    中,她哭了三次。”然而有一次,科达玛笑了,她告诉记者:“我想我将会梦见他,
    就像我常常梦见我的父亲一样。密码很快就会出现,我们两人之间新的密码,需要
    等待……这是一个秘密。它刚刚到来……我与我父亲之间就有一个密码。”
    作为一位作家,博尔赫斯与现实之间似乎也有一个密码,使迷恋他的读者在他
    生前,也在他死后都处于科达玛所说的“需要等待”之中,而且“这是一个秘密”。
    确实是一个秘密,很少有作家像博尔赫斯那样写作,当人们试图从他的作品中眺望
    现实时,能看到什么呢?他似乎生活在时间的长河里,他的叙述里转身离去的经常
    是一些古老的背影,来到的又是虚幻的声音,而现实只是昙花一现的景色。于是就
    有了这样的疑惑,从一八九九年八月二十四日到一九八六年六月十四日之间出现过
    的那个名叫博尔赫斯的生命,是否真的如此短暂?因为人们阅读中的博尔赫斯似乎
    有着历史一样的高龄,和源源不断的长寿。
    就像他即将落叶归根之时,选择了日内瓦,而不是他的出生地布宜诺斯艾利斯,
    博尔赫斯将自己的故乡谜语般地隐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他也谜语一样地选择了自
    己的现实,让它在转瞬即逝中始终存在着。
    这几乎也成为了博尔赫斯叙述时的全部乐趣。在和维尔杜戈-富恩斯特的那次
    谈话里,博尔赫斯说:“他(指博尔赫斯自己)写的短篇小说中,我比较喜欢的是
    《南方》、《乌尔里卡》和《沙之书》。”《乌尔里卡》开始于一次雪中散步,结
    束在旅店的床上。与博尔赫斯其它小说一样,故事单纯得就像是挂在树叶上的一滴
    水,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和一个似乎还年轻的女人。博尔赫斯在小说的开始令人费
    解地这样写道:“我的故事一定忠于事实,或者至少忠于我个人记忆所及的事实。”
    这位名叫乌尔里卡的女子姓什么?哈维尔·奥塔罗拉,也就是叙述中的“我”
    并不知道。两个人边走边说,互相欣赏着对方的发言,由于过于欣赏,两个人说的
    话就像是出自同一张嘴。最后“天老地荒的爱情在幽暗中荡漾,我第一次也是最后
    一次占有了乌尔里卡肉体的形象。”
    为什么在“肉体”的后面还要加上“形象”?从而使刚刚来到的“肉体”的现
    实立刻变得虚幻了。这使人们有理由怀疑博尔赫斯在小说开始时声称的“忠于事实”
    是否可信?因为人们读到了一个让事实飞走的结尾。其实博尔赫斯从一开始就不准
    备拿事实当回事,与其他的优秀作家一样,叙述中的博尔赫斯不会是一个信守诺言
    的人。他将乌尔里卡的肉体用“形象”这个词虚拟了,并非他不会欣赏和品味女性
    之美,这方面他恰恰是个行家,他曾经在另一个故事里写一位女子的肉体时,使用
    了这样的感受:“平易近人的身体”。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让读者离开现实,这是他
    一贯的叙述方式,他总是乐意表现出对非现实处理的更多关心。
    仍然是在和维尔杜戈-富恩斯特的那次谈话里,我们读到了两个博尔赫斯,作
    为“我”的这个博尔赫斯谈论着那个“他”的博尔赫斯。有意思的是,在这样一次
    随便的朋友间的交谈里,博尔赫斯议论自己的时候,始终没有使用“我”这个词,
    就像是议论别人似的说“他”,或者就是直呼其名。谈话的最后,博尔赫斯告诉维
    尔杜戈-富恩斯特:“我不知道我们两人之中谁和你谈话。”
    这让我们想到了那篇只有一页的著名短文《博尔赫斯和我》,一个属于生活的
    博尔赫斯如何对那个属于荣誉的博尔赫斯心怀不满,因为那个荣誉的博尔赫斯让生
    活中的博尔赫斯感到自己不像自己了,就像老虎不像老虎,石头不像石头那样,他
    抱怨道:“与他的书籍相比,我在许多别的书里,在一把吉他累人的演奏之中,更
    能认出我自己。”
    然而到了最后,博尔赫斯又来那一套了:“我不知道我俩之中是谁写下了这一
    页。”
    这就是怀疑,或者说这就是博尔赫斯的叙述。在他的诗歌里、在他的故事里,
    以及他的随笔,甚至是那些前言里,博尔赫斯让怀疑流行在自己的叙述之中,从而
    使他的叙述经常出现两个方向,它们互相压制,同时又互相解放。
    当他一生的写作完成以后,在其为数不多的作品里,我们看到博尔赫斯有三次
    将自己放入了叙述之中。第三次是在一九七七年,已经双目失明的博尔赫斯写下了
    一段关于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五日的故事,在这个夜晚的故事里,六十一岁的博尔
    赫斯见到了八十四岁的博尔赫斯,年老的博尔赫斯说话时,让年轻一些的博尔赫斯
    感到是自己在录音带上放出的那种声音。与此同时,后者过于衰老的脸,让年轻的
    博尔赫斯感到不安,他说:“我讨厌你的面孔,它是我的漫画。”“真怪,”那个
    声音说,“我们是两个人,又是一个人……”这个事实使两个博尔赫斯都深感困惑,
    他们相信这可能是一个梦,然而,“到底是谁梦见了谁?我知道我梦见了你,可是
    不知道你是否也梦见了我?”……“最重要的是要弄清楚,是一个人做梦还是两个
    人做梦。”有趣的是,当他们回忆往事时,他们都放弃了“我”这个词,两个博尔
    赫斯都谨慎地用上了“我们”。
    与其他作家不一样,博尔赫斯在叙述故事的时候,似乎有意要使读者迷失方向,
    于是他成为了迷宫的创造者,并且乐此不疲。即便是在一些最简短的故事里,博尔
    赫斯都假装要给予我们无限多的乐趣,经常是多到让我们感到一下子拿不下。而事
    实上他给予我们的并不像他希望的那么多,或者说并不比他那些优秀的同行更多。
    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的叙述,他的叙述总是假装地要确定下来了,可是永远无法确
    定。我们耐心细致地阅读他的故事,终于读到了期待已久的肯定时,接踵而来的立
    刻是否定。于是我们又得重新开始,我们身处迷宫之中,而且找不到出口,这似乎
    正是博尔赫斯乐意看到的。另一方面,这样的叙述又与他的真实身份——图书馆长
    吻合了起来,作为图书馆长的他,有理由将自己的现实建立在九十万册的藏书之上,
    以此暗示他拥有了与其他所有作家完全不同的现实,从而让我们读到“无限、混乱
    与宇宙,泛神论与人性,时间与永恒,理想主义与非现实的其它形式。”《迷宫的
    创造者博尔赫斯》的作者安娜·玛丽亚·巴伦奈切亚这样认为:“这位作家的著作
    只有一个方面——对非现实的表现——得到了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