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尚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雷峰塔 > 第25页
    “不知道。”她极力想像出学校的样子:三层楼的房子的横切面,每层楼都有一个小女孩在摇头晃脑的背书。
    “你想想,跟许多同年龄的女孩子在一块多好。我以前好羡慕别的女孩子上学,可是不敢说什么。你外婆不用骂,只说一句,我的脸就红破了,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琵琶只觉得微微的反感,也不知什么原故。不能想像她母亲那样子。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怕另一个人?太丢脸了,尤其还是个你爱的人,更加的丢脸。她母亲出洋去,人人都是极神秘的神气,她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也不在乎。她弟弟也一样。像野蛮人,他们天生就有自尊。
    “嗳呀,我们小时候过的那个日子!不像现在的这一代。我就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尤其是你外婆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却把我当自己的孩子。我要给她争气。”
    “你亲生母亲是二姨奶奶还是三姨奶奶?”珊瑚笑着低语,仿佛说了什么略嫌秽亵的话。
    “二姨奶奶。”
    “她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我爹过世后不久就去了。”
    “那年纪可不大。”
    “死的时候才二十二。”
    “我们都快三十了,想想也真恐怖。”珊瑚笑道。
    “他到云南上任,因为瘴气死在任上。报信报到家里,我母亲和二姨奶奶正坐在高椅子上绣花闲讲,两个人都连椅子栽倒,昏了过去。”
    “他有几个姨太太?”
    “正要讨第十二个,一省一个。”
    “一打了。外国人都是这么算的。”
    “有句俗话叫‘十二金钗’,说的就是后宫佳丽。又恰巧中国有十二个省分。”
    “亏得还没分成二十二省。”
    “现在是二十二省了么?”
    “他究竟娶了多少个?”
    “只有四个。云南有个女人,给钱打发了。”
    “你像你父亲。你们湖南人真是罗曼谛克。”珊瑚窘笑道。
    “我老觉得是个男人就好了。”
    “‘湘女多情’哩。”珊瑚说了句俗话。
    “湖南人最勇敢,”露傲然道,“平定太平天国靠的就是湘军。湖南人进步,胆子比别人大,走得比别人远。湖南人有最晶莹的黑眼睛。”
    “你也有那样的眼睛鼻子。”
    “我祖父是湘军里的福将,他最听不得人家那么说,单是他运气好似的。告老回家了,还像带兵一样,天一亮就起来,谁没起来,就算是媳妇,也一脚踢开房门。我母亲就常说她都吓死了,过的那个日子啊!我父亲年纪轻轻就死了,又没留下子嗣来,族人还要把他的家产分了。”
    “他们可以这么做么?”
    “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二姨奶奶那时有身孕了,他们却说是假肚子,要叫接生婆来给她验身子。谁敢让他们近身啊!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临盆那天他们把屋子给围上了,进进出出都要查,怕夹带了孩子进去。一等听见生的是女孩,他们就要踹倒大门,闯进来抢光所有的东西,把寡妇都轰出门去。什么都预备好了,撞槌、火把,预备烧了房子。”
    “怎么可以?”琵琶喊了起来。
    “他们怕什么?反正是穷,又是大伙一齐干,要杀也不能把他们全杀了。”
    珊瑚解释道:“没儿子就得从同族里选一个男丁来过继,什么都归他,可是他得照顾这个寡母。”
    “这是为了肥水不落外人田。万一寡妇再嫁了,或是回娘家住,不会把财产也带走。”露道。
    “倒真是孔夫子的好学生,”珊瑚道,“只不过孔夫子也没料想到会有这种事。”
    “后来怎么了?”
    “生下了我。”
    “果然生了女孩子?”琵琶垂头丧气的。
    “是啊,他们想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可是消息还是走漏了。那些人又吼又嚷,撞起大门了。”
    就连驯顺的听着,垂眼看着盘中苹果皮的陵都浮躁了起来,转过头去看背后,像看电影看到坏人要杀好人的那一幕。
    “后来他们又听见生了男孩子。”
    “不是说生女儿吗?”
    “你不知道你母亲和舅舅是双胞胎?”
    “双胞胎!”
    琵琶与陵瞪大了眼睛,像是头一回看见他们母亲。
    “双胞胎是一个接着一个生么?”琵琶迟疑的问道。但凡话题涉及生产,多问也是无益。老妈子们只是笑,说她是路边捡来的,要不就是从她母亲的胳肢窝掉下来的。
    “是啊。”露淡然说道,掉过脸去,看的不是珊瑚。琵琶却觉得这两人立刻联合了起来,藏匿了什么大人的秘密。
    “有时候隔了几个小时才出生。”珊瑚的声音低了低,同样是不感兴趣的神气,让人没法往下问。
    “我还以为双胞胎要不就都是男孩,要不就都是女孩呢。”
    “不是,有时候是一男一女。”珊瑚轻声说道。
    “所以大家都说是你舅舅救了这个家。”露道,“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那么沉稳。祭祖的时候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看他走上前去磕头的样子,人人都说看小男爵,多有气派!”
    “舅舅是男爵?”琵琶愕然道。
    “现在不管这些了,这如今是民国了。还是以前我祖父平定太平天国有功,封了男爵的。”
    “朝廷没钱可以赏赐了,就封了一堆的空衔。”珊瑚道,“从前有句俗话:‘公侯满街走,男爵多过狗。”
    “族里有人说:爵位是我们卖命挣来的。解甲归田的兵勇最坏。嗳唷,你外婆过的是什么日子唷!可是最伤心的还是你舅舅长大以后,老是气她!”
    “国柱准是个闯祸精。”珊瑚作个怪相。
    “嗳呀,别提了。他倒是对我还不错。”
    “他有点怕你。”
    “到如今他家里有很多地方我还是看不惯。他太太当然也有错。我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我才不在乎,她好像也不会不高兴。”
    “她也怕你。”
    她们上楼去了。露拿化妆笔蘸了蓖麻油亲自给琵琶画眉毛。佟干拿进一只淡紫色的伞来。
    “这是太太的伞是珊瑚小姐的伞?”
    “不是我们的。一定是哪个客人撂下的。哪里找到的?”露问道。
    “老爷房里。”
    “怪了。谁会进去?”
    琵琶都不曾进过她父亲的房里。
    “收拾房间的时候看见搁在热水汀上。我还以为是太太忘了的。”
    “不是,我没见过这把伞。”
    “也不是珊瑚小姐的?这是女人拿的伞吧?”
    “还搁在老爷房里水汀上。”
    等琵琶不在跟前,露又把佟干叫进来问话。
    “这一向是不是有女人来找老爷?”
    佟干吓死了。“没有,没人来,太太。”
    “指不定是半夜三更来。”
    “我们晚上不听见有动静。”
    “准是有人给她开门。”
    “那得问楼下的男人,太太。我们不知道。”
    男佣人也都说不知道。可是志远向露说:“准是长子,他总不睡,什么时候都可以放人进来。”
    榆溪也说没见过这把伞。
    “想出去没人拦着你,就是不能把女人往家里带。”露说,“我知道现在这样子你也为难,可是当初是你答应的。我说过,你爱找哪个女人找哪个女人,就是不准带到家里来。”
    榆溪矢口不认,还是同意把长子打发了。
    “你知道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露问国柱,知道他跟榆溪很有交情。
    “不会是老四吧?”国柱立即便道,“是刘三请客认识的。叫条子,遇见一个叫老四的,认识他的下堂妾老七。两个人谈讲起来才知道她跟老七是手帕交,姐姐长妹妹短的。过后我听见说两人到了一处,我可不信。她那么老,也是吃大烟的,脸上搽了粉还是青灰青灰的,还透出雀班来。身材又瘦小。我的姨太太他都还嫌是油炸麻雀,这一个简直是盐腌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