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尚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雷峰塔 > 第39页
    珊瑚走了,临走说再也不上他家的门。榆溪倒不禁止琵琶去看姑姑。珊瑚什么也没跟琵琶说,不希望她在她父亲家里的日子更难过。
    “什么时候再开庭?”琵琶问道。
    “我们输了。”珊瑚道。
    “怎么会输了?”
    “他们送钱给法官,我们也送。他们送得多。”
    端午节忽然叫王发送四色酒果到大爷家,王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去了以后才从佣人那里知道榆溪与大爷私了了。
    回家来佣人也有米酒吃。
    “喝一杯吧,何大妈?”潘妈说。厨子也说:“喝点吧,潘大妈?”眼里闪动着做贼似的光彩,有些心虚促狭。老妈子们吃了半杯,男佣人吃得多。晚饭后王发一个人坐在长板凳上,脸喝得红红的,抽着香烟。何干把水壶提回来,他就说了官司的事。
    “老爷做什么都是这样,”他道,“虎头蛇尾。我根本摸不着头脑,突然又想起送什么节礼?官司难道是打着玩的?今天打,明天和?连手对付自己的亲妹妹?可不作兴胳臂肘向外弯。”
    何干很紧张,怕有人听见了。“我一点也不知道。”她反复的说。
    “我不是帮珊瑚小姐,可是她终究是自己的亲妹妹。现在要她怎么办?官司输了,说不定钱都赔上去了,又没嫁人,将来可怎么好?”
    “老爷一定有他的原故。”何干低声说道,“我们不知道。”
    “珊瑚小姐来,跟我问账簿,我整篮整篮的拿了来。我倒不是等他们赢了官司打赏,可是看他们虎头蛇尾,真是憋了一肚子火。我就说要干什么就别缩手,要缩手就别干。”
    何干低声道:“这些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可是老太太过世的时候,珊瑚小姐还小,老爷年纪大,应该知道。珊瑚小姐从来就不听人家的劝。”
    “总强过了耳根子软,听人吹枕头风,倒自己亲骨肉的戈。就一个儿子,打丫头似的天天打,弄得跟养媳妇一样成天提着心吊着胆。”
    片刻的沉默。
    “得上去看看。”何干喃喃说道,却没起身,王发又说了起来。
    “从前当着姨太太的面,我不敢骂,只在楼下骂。现在两样了。人家可是明媒正娶来的,我连大气都不敢哼。前天去买洋酒预备今天送礼,还怪我买贵了。我说:‘就是这个价钱。’她不喜欢我的口气,掉过脸跟老爷说:‘这个家我管不了。’老爷就说了:‘王发,你越来越没规矩了,还以为是在乡下欺负那些乡下人。下次就别回来了。’欺负乡下人?我是为了谁?在这屋里连吃口饭都没滋味了。知道你老了,没有地方去,就不把你当人看了。”
    “怎么这么说,王爷?”何干一头起身一头笑道,“老爷不看重你还会要你去收租么?”
    秋天王发下乡去收租,钱送回来了,自己却不回来。留在田上,来年死在乡下了。
    琵琶一点都不知道,跟荣珠却也交过几次手。跟她要大衣穿,她只有一件外套,旧外套改的,也太小穿不下了。
    “你可真会长。”荣珠笑道,“现在做新的过后又穿不下了。”
    “可是我出门没有大衣穿。”
    “去看亲戚不要紧,他们不会多心。我们在家里都随便穿。你们家里也一样,你奶奶就很省,问你爸爸。”
    榆溪在房里踱来踱去转圈子,不言语。女儿的衣服由母亲经管,他交由荣珠处理,还颇以为乐。
    “可是天冷了。”
    “多穿几件衣服。”荣珠忙笑道。
    “大家都有大褂,独我没有,多怪。”
    “谁会笑话你?你不知道现在外头这时世,失业的人那么多,工厂一家接一家关门,日本人又虎视眈眈的。”
    琵琶听得头晕脑胀。直觉知道说的是门面话,粉饰什么。家里钱不凑手?她常听见鸦片的价格直往上涨。了解的光芒朦胧闪过,也愿意讲理,她冲口而出:“是不是钱的关系?”
    “不是,不是因为钱。”荣珠断然笑道,耐着性子再加以解释。
    琵琶几次想插嘴打断她这篇大道理,幸喜她还不算太愚钝,没提起荣珠才替自己订了一件小羊皮黑大衣。
    她在报上看到新生活运动。实践上连女人的裙长袖长都有定制。不准烫发。提倡四书五经、风筝、国术。锱铢必计,竟使她想起后母的手段,觉得政府也在粉饰什么,任日本人作威作福,国事蜩螗却不作为。
    还有次为了钢琴课。
    “我们中国人啊,”荣珠躺在烟铺上向琵琶说道,“崇洋媚外的心理真是要不得。你芳姐姐也学琴,先生是国立音乐学院毕业的,就不像你的俄国先生一样那么贵。”掉过脸去对着另一侧的榆溪,“这个粱先生很有名,常开音乐会,还上过报,听说很行。怎么不换她来教?”她向琵琶说道。
    “我习惯了这个先生了。”
    “我在想在中国当天才真是可怜。资格那么好,还是不能跟白俄还是犹太人收一样的钱。我们中国人老怪别人瞧不起,自己就先瞧不起自己人。等你学成了,可别一样的遭遇。”
    “换先生一个月能省多少钱?”琵琶问道。
    “倒不是省钱不省钱。你的钢琴也学了不少年了,现在才想省钱也晚了。”
    琵琶的琴一直学得不得劲,从她母亲走后就这样了。教琴的先生是个好看的俄国女人,黄头发在头上盘个高髻,住了幢小屋子,外壁爬满了常春藤,屋里总像炖着什么,墙壁上挂满了暗沉沉的织锦和地毯。养了一只中国人说的四眼狗,眼睛下有黑班。她的先生细长的个子,进出总是他替琵琶何干开门。琵琶刚来时还不能和俄国先生说什么,先生得把她用的男厨子叫进来通译。他是山东人,也不知琵琶听不听懂他说的话,总掉头看坐在小沙发上的何干,成了四边对谈。
    先生解释她怎么晒得红通通的。
    “昨天我去戛秋。”她做出游泳的姿态。
    “喔,上高桥去了。”何干说。
    “对,对,戛秋。非常好。可是看?噢!”她作个怪相,“看?全部,全部。”只一下子就把棉衫掀到头上,长满雀班的粉红色宽背转向她们。“看?”声音被衣服埋住了。
    何干咕噜着表示同情,并不真看,紧张的扭过头去看厨子是不是过来了,自动侧跨一步挡住她,不让从厨房进来的人看见。赤裸的背有汗味太阳味。琵琶没闻过这么有夏天味儿的一个人。
    琵琶弹完一曲,先生会环抱住她,雨点一样亲吻她的头脸,过后几分钟脸都还湿冷的。琵琶客气的微笑着,直等出了屋子才拿手绢擦。等她进了尴尬年龄,先生也不再夸奖她了。
    “不不不不!”她捂住耳朵,抱着头,蓝色大眼睛里充满了眼泪。琵琶不习惯音乐家和白女人的怪脾气,倒不想到先生之前的欢喜也是抓住学生的一个手段。使先生失望,她惭愧得很,越来越怕上钢琴课。
    因为后母的意思,她换了梁先生。梁先生受的是教会派的教育,她母亲姑姑素来最恨被人误认是教会派的。西化的中国人大半是来自教会派的家庭。
    “尤其是知道你没结婚,”珊瑚道,“马上就问你是不是耶教徒。”
    “手怎么这么放?”梁先生说。
    “从前的先生教的。”
    “太难看了。放平,手腕提起来。”
    琵琶老记不得。俄国先生说手背要低,她相信。
    “又是!”梁先生喊,“我不喜欢。”
    她老弄错,梁先生气坏了,一掌横扫过来,打得她手一滑,指关节敲到键盘上的板子。
    她早就想不学了,然而该怎么跟妈妈姑姑启齿?都学了五年了。她学下去,不中断,因为钢琴是她与母亲以及西方唯一的联系。
    可是该练琴的时候她拿来看书。陵来了,抵着桌子站着,极稀罕的来做耳报神。
    “我今天到大爷家去,骏哥哥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