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尚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雷峰塔 > 第41页
    琵琶过了一会才想到交易所,比银号规模要宏大得多。
    “交易所怎么样?很刺激么?”
    “姑爹正教我。我还是什么也不懂。”
    何干送茶进来。“表少爷,请喝茶。”
    “不不,我得走了。”还是又拿起了书,垂眼钉着。
    “你喜不喜欢京戏?”
    他想了想,含糊应道:“不知道。”淡淡一笑,头略摇了一摇,撇下不提了。
    琵琶不再说话,他说:“搅糊表妹了。”便走了。
    下次来还是一样。她猜他是要自己把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应酬到。
    柳絮问:“褚表哥常来么?”
    “嗳,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讨厌死了。”
    诧于她那恼怒的声口,琵琶倒乐意她这次少了那种圆滑的小母亲似的笑容。倒像两人是真正的朋友。
    “他进来坐下,一句话也不说。”
    “芳姐姐也是这么说。老是进来坐,一句话也不说。芳姐姐说他讨厌死了。”
    “他也上你们家去?”
    “倒不常来。他只往有钱的地方跑。”
    “我们家没有钱。”
    “姑爹有钱。”
    “喔?”琵琶诧异道。
    “他当然有钱。你知道芳姐姐怎么说褚表哥么?”一手遮口,悄悄道:“管他叫‘猎财的’。以为她会看上他。哼,追芳姐姐的人多了。”
    琵琶骇笑。“这么讨厌还想猎财!”
    猎财的人将她看作肥羊,琵琶倒哭笑不得。她还是富家女吗?却连一件大衣都没有。与芳姐姐归人同类,她应该欢喜欲狂,芳姐姐二十四岁,衣着入时又漂亮。但是听见说褚表哥也是一样去默坐,不禁怆然。
    荣珠有天说:“要不要烫头发?你这年纪的女孩子都烫头发了。”
    还是第一次提到琵琶的外表。说得很自然。琵琶登时便起了戒心,不假思索便窘笑道:“我不想烫头发。”
    荣珠笑笑,没往下说。
    其实琵琶早想烫头发,人人都会说她变了个人,下次褚表哥来准是吓一跳。她不喜欢直直的短发,狗啃似的,穿后母的婚前的旧衣服,穿不完的穿,死气沉沉的直条纹,越显得她单薄、直棍棍的。
    珊瑚道:“等你十八岁,给你做新衣服。”
    珊瑚一向言出必行,但是琵琶不信十八岁就能从丑小鸭变天鹅。十八岁是在护城河的另一岸,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才能过去。
    “你就不能把头发弄得齐整一点?”
    “娘问我要不要烫头发。”
    “你娘还不是想嫁掉你。”珊瑚笑道。
    琵琶笑笑。她很熟悉那套模式:烫头发,新旗袍,媒人请客吃饭,席间介绍年青男人,每个星期一齐吃晚饭,饭后看电影,两个人出去三四回,然后宣布订婚。这是折衷之道,不真像老派的媒妁之言,只是俗气些。她不担心。谁有胆子在她身上试这一套!
    “我说不想烫头发。”
    “别烫的好,年青女孩子太老成了不好看。”
    表舅妈从城里打电话来,珊瑚要她过来。
    表舅妈望着琵琶道:“小琵琶。”有些疑惑的声口。
    “快跟我一样高了。”珊瑚道。
    “净往上长,竹竿似的。倒没竹节,像豆芽菜。嗳,女大十八变,知道往后什么样呢。”表舅妈和气的道。
    “她至少头发别那么邋遢。”
    “她是名士派。对,名士派。”表舅妈得意的抓住了这个字眼,“名士派。跟她秋鹤伯伯一样。”
    “我不是。”琵琶喊,觉得刺心。
    “那怎么这么邋遢?”珊瑚道。
    “你这年纪的女孩子应该喜欢打扮。还是一天到晚画画看书?瞧不起钱?”
    “不是!我喜欢钱。”
    “好,给你钱。”珊瑚给她一毛。
    “我不想跟鹤伯伯一样。”
    “奇怪你不喜欢他,他那么喜欢你。”
    “他回来后见过么?”表舅妈问珊瑚。
    “鹤伯伯从满洲国回来了?”琵琶诧异道。
    “嗳。”
    “真带了姨太太回来了?”表舅妈身体往前凑了凑,急于听笑话。
    “我问过他。我说恭喜啊,听说找到新欢了。他只摇头叹气,说:‘全是误会,我也只是逢场作戏。’”
    “他两个姐姐怎么说?差事丢了,又弄了个姨太太。”
    “他说她才十六,还是个孩子。”珊瑚道,仿佛年龄和身量减轻了这桩大罪。
    “是怎么回事?”
    “他自己说是可怜她。”
    “堂子里的?”
    “是啊。同僚拖他去的。长春荒冷寂寥,他又没带家眷,下了班也没地方去,这个女孩子又可怜。”
    “偏我们的秋鹤爷又是个多情种子。”
    “我倒不怪他又看上了一个,就是不该带回来。家里大太太和姨太太已经闹不清了。”
    “这会子他要怎么办?去过满洲国又成了黑人。”
    “也许是他两个姐姐养着他。”
    “这一个住哪里?”
    “同姨太太住吧——大太太在乡下。”
    “这一个可别又生那么多孩子。”
    无论他说是爱情或是同情都不相干,琵琶心里想。丢进锅里一炖,糊烂一团。贫穷就是这样。
    “他至少该在满洲国卖几张画。”珊瑚道,“郑孝胥在那里做总理,自己就是书法家。”
    “要是跟那些人处得好,也不回来了。”
    “是啊,可是他的画从不卖,死也不肯卖。”
    有个第五世纪的文人,死也不肯提起钱这个字,他叫什么来着?有人特意在他屋子里到处堆满铜钱,他只嚷:“举却阿堵物!”从此“阿堵物”成了钱的别称。实生活里也确实堵死了许多人的路。不看不说也无济于事。她就受不了荣珠绕着钱打转,却绝口不提钱字。不出口的字是心上的障碍,整个中国心理就绕着它神秘的回旋。
    珊瑚将露寄来的近照拿给表舅妈看。在法国比阿希芝海滩上,白色宽松长袴,条纹荷叶帽。
    “气色真好,一点也不显老。”
    “反倒年青了。”
    “交朋友了吗?”
    “没有特别的吧。”
    她将相片递给琵琶。琵琶倒觉好笑,还特意回避。她母亲有男朋友未尝不可?离婚之前也不要紧,横竖只是朋友。她母亲太有良心了。
    “真佩服她,裹小脚还能游泳。”表舅妈心虚的低了低声音,珊瑚也是。
    “还滑雪,比我强。”
    两人在一块就分外想念露。三人小集团里表舅妈最是如鱼得水。只剩两个,关系太深了点,不自在。其实这一向她们两人有些紧张。珊瑚不知道援救雪渔表舅爷的事一概瞒住表舅妈使她愤懑不平,像个傻子给撂在一旁。每每表舅妈问起最近的发展,得到的答案只是哄老太太的含糊其词。珊瑚心事太多,不留意到伤了她的心。珊瑚只想着表舅妈是不是疑心她和明的事。她不高兴明坚持要秘而不宣,倒也想得到若是表舅妈知道了真相,准是仓皇失措。尽管她见识广,对爱情又有憧憬,也不能接受姑侄相恋,尤其是她当儿子一样亲手带大的孩子。
    但是珊瑚觉得表舅妈不是个藏得住事的人,心绪坏指不定是因为要担心的事太多。自从表舅爷出了事,她便不像从前一样好玩。今天又几乎恢复旧貌。幸喜琵琶也在,又是三个人。
    十八
    褚表哥再来,琵琶仍是在看书。也真怪,听见了他的事,并不改常。他在门口迟疑着不进来。
    “搅糊表妹了。”
    她半立起来,仍是惊讶。“没有,没有。褚表哥。”
    “表妹真用功。”
    “不是,我是在看小说。”
    她让他看封面。
    “表哥看过么?”又来了,图书馆员似的。
    这么多人偏拣她来猎财,整个是笑话。他又不傻。别的不知道,这一点她是知道的。他长大成人了,神神秘秘的,长条个子,像是覆着白雪的山。可是她不要人家说她是爱上了他。她提醒自己不要太热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