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静呼出一口气,微微笑着。
    「谢谢。」他抬起头来,「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跟你聊天…真的谢谢你。」
    「我什么也没说。」她提起袋子。
    「小静。」杨叫住她,「你到底是谁?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跟她倾诉?因为她总是会听?
    我是谁?她也暗暗的问自己。回顾往昔的记忆,她发现,她对答案没有把握。
    「我从来的地方来。」她回答。
    听到这样的答案,触动了他许久以前的憧憬。「…你要去什么地方?」
    「我要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一阵燥热的风吹过,扬起她垂肩的长发,眼睛黑黝黝的,像是藏了很多秘密。
    「『珍妮的画像』。」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看过的!『珍妮的画像』!那部电影…那是一九四八年的老片子!妳…妳…」
    他曾经怎样的为屏幕上的永恒少女流泪和爱慕!像是一个远久的憧憬,跨越时空,前来为他解惑、安慰。
    冉冉雾气的公园,缓缓走来的谜样美少女…他的眼睛模糊了。
    「我不是『珍妮』。」她无情的摧毁杨的幻想,「我太老,太疲倦了。我只是你在『有一间咖啡厅』认识的吧台。」
    甚至不算认识。
    他眨了眨眼,看着酷暑下的国父纪念馆。是,她不是珍妮。他也不够才能当个画家。
    但是短短的一霎间,他似乎触及了什么。触及了少年轻狂的所有回忆。在LP还是时髦玩意儿的时代,他牵着女朋友的手,一起看着珍妮的画像,深情款款的对她说:「妳就是我的珍妮。」
    他的女朋友成了他的妻,被多雨的台北与生活折磨出忧郁与孤寂。
    对着陌生的少女述说着痛苦,他却忘记自己的「珍妮」。
    「我知道妳不是珍妮。」他的嗓子哑了,「谢谢你。我该回家了。」他走出几步,又跑回来,「请你收下这个。」
    在他掌心闪烁的,是白金领带夹。
    「我不能收。」她有些惊慌。
    「请你收下…不,请代我保管。」他诚挚的上前,「总有一天,我会回到『有一间』。到时候…请你看看我,看看我的家人。这半年来…我从来没对人好好讲过话,你是第一个。」
    他不会忘记这个下午。令人昏眩的台北酷热午后,有个少女,静静的听他敞开心扉。为了一个陌生人,专注的听他说话。
    只是一个等于不认识的陌生人。她付出时间,和淡然的关心。
    沉静为难的看着他。拙于争执的她,默默的接过白金领带夹。
    「谢谢。」他如释重负。
    有一间咖啡厅 失落的白金领带夹(下)
    晚上九点三十五分,她到了「有一间咖啡厅」。
    口袋里的白金领带夹像是会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不喜欢主动开口的她,还是告诉了老板娘。
    「啊,你终于也开始收到了。」老板娘耸耸肩,「来,也该告诉你保险箱的号码。」
    她领着沉静到小厨房,在冰箱旁边,有一个小小的保险柜。
    「密码是:021。」她打开保险柜,「第一格是老板的,第二格是我的,第三格是小柯的,你就用第四格吧。」
    沉静蹲下来,有些讶异的看着充满小盒子小罐子的保险柜。
    「跟你一样,我们都收到客人委托的东西。」老板娘笑了笑,一面翻捡着保管物。「其实…这家咖啡厅撑得很辛苦。房租太贵,生意又不是很稳定…」轻轻叹了口气,「但是为了这些人,这家店说什么也要撑下去。」
    「客人会委托东西?」她从来不知道有一间还兼营保险箱业务。
    「有一间是个奇怪的存在。」老板娘无奈的摇摇头,「台北人太寂寞,寂寞到无处可去,无路可逃。他们只能来这里说说话,跟陌生人吐吐苦水。有时…他们会希望这个瞬息万变的都市还有一点永恒。」
    不管漂流到多远,离开多久,回头都可以看到熟悉的招牌,记忆把灯光变得更温暖。
    「这是一个得了产后忧郁症的年轻母亲托付的。」老板娘拿了个装满纸条的玻璃罐给她看。「还没准备好就生了孩子。每个礼拜只有回娘家的礼拜天,可以来这里坐坐。她总是把痛苦写在纸条里,塞在吧台的玻璃罐中。后来他们移民,她把玻璃罐委托给我,说孩子长大以后,她要跟孩子一起回来看。」
    「这是一个富家太太寄放的。她先生生意做得很大,她却没事可做,总是来喝酒。等她先生生意失败后,我才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她把这个钻石别针托放在这里,就跟她先生一起跑路了。」
    一件件如数家珍的述说着,在有一间咖啡厅里,各式各样的故事上演。这里的陌生人什么也没做,却让人托付一段过去、一段历史。
    总是伤心的比较多。
    「这个?」她拿起小珂那格的一个糖果罐。
    「呵…这是一个追小珂的小女生送的。」老板娘噗嗤一声,「才国小四年级呢!天天都跑来找小珂。搬家的时候哭得要死,硬把一条珠珠项链给他寄放。要小珂等她长大,她一定会回来的。」
    静唇角拉起隐隐的笑意,没想到小珂有这么年轻的爱慕者。
    「吭…老板娘,你怎么又把人家的东西拿出来献宝?」大男生红了脸,「不要乱翻家宜的东西啦!小孩子也是有隐私权的勒。」
    「家宜?」老板娘挑挑眉。
    「哎唷,就是那个小女生的名字嘛,你真是…喜欢我又怎样?老是被你嘲笑…」他慎重的把糖果罐放深一点。
    「你觉得她会回来拿?她还会记得吗?」静仰起脸,有些不可思议。
    「总是要帮她收着。」小珂揉了揉鼻子,「不管她记不记得,喜欢上我这么棒的人,对她将来有帮助呢!我们以为自己忘记了,其实都记得。总有一天,因为喜欢过我,所以她会喜欢上另一个很棒的男生喔!谈一场货真价实的恋爱…」他的笑这样开朗,「所以我喜欢这份工作呀!」
    我们什么也没做。她望着手里闪烁的白金领带夹。我们该做的就是,继续让有一间咖啡厅存在下去。
    因为有这里存在,他们才能够回来。
    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工作不仅仅是工作而已。我们对别人而言,是一种温暖的存在。
    一杯温暖的咖啡、小珂的笑脸、美味的食物、酷酷的老板、温柔的老板娘…
    和我。
    或许,我们还是寂寞之洋的鱼,但是我忘了,还能够相濡以沫,即使将来会两忘江湖中。
    有些事情不会忘记。每个人…都需要相关联想,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
    这里是个鲜明的标示点。虽然不知道能相聚几时,却被寄望能够永远存在下去。
    我的工作,还是有意义的。
    电扇嗡嗡的吹着。她不喜欢冷气,把窗户大开着,十四楼还有些凉爽的微风。虽然夹杂着废气,却是这个城市的呼吸。
    隔着玻璃缸与斗鱼对望。存在在同一个空间,就是此刻的意义。
    寂静的夜里,有醉汉在唱歌、高空中飞机的模糊,还有救护车急驶而过。
    混合在一起,就是这个城市的声音。
    她发现,可以带着善意看着这个城市。或许脏、乱。或许嘈杂嚣闹,或许冷漠。为了这么美丽的灯光夜景,就可以原谅一切。
    霓虹灯闪烁,将她苍白的脸颊打上淡淡的红晕。她倾听,这个城市的心跳,还有这个城市的声音。
    ***
    在她不知道的时间,不知道的城市彼端,有个中年男子与妻儿抱头痛哭。
    他终于下定决心,到上海工作。妻子因为儿女的教育问题,必须留在台湾。
    「有一天…我会回来。」他对着妻儿说,「我会回到这里,带你们去有一间咖啡厅。」
    如果没有那夜与家人的坦白,他不知道自己拥有的比想象多那么多。功成名就如许虚幻,他遗忘了身边真实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