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满手沾着纪烨的血。按理说这游戏里他杀人如麻,可今日也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像堵了一滩混泥,闷得喘不过气。
    他不动声色地起身,转向陶湘道:“你与纪烨回府之后,司大人与你密谈,许下的所有条件,都还做数……”
    司慎言曾经说过,想让陶湘埋在祁王父子二人身边做一步暗棋。
    “纪大人,不必再说了,”陶湘呆愣愣地看着纪烨的尸身,打断满月道,“确实是王爷授意奴婢带世子出逃,但其余诸事奴婢不知。我通过陶潇透露行踪给你,不过是想帮世子对抗父亲,谁知他关键时刻,居然又念回那不值钱的父子情,”她说到这,苦笑了下,“事情闹到这般田地,陶湘已经愧对于他……”
    那抹苦笑散去,她突然挣开押住她的官军,径直向竞咸帝扑过去。
    变故只在眨眼之间,皇上身侧三名近侍,钢刀同时出鞘,刺入姑娘单薄的身体。
    陶湘倒下时,望见纪烨:世子,我这就来了,你不必等我那么久。
    都城内的武将,这时候大半在准备点兵守城。
    随陛下上城的,多是文官老臣。这些人岁数不小,很多更大半辈子没见过近距离的斩杀,再被二人的无比情深、死得惨烈震撼着……
    瘫坐在地的不在少数,黄大人首当其冲。
    竞咸帝刚没了萧玉,又经这么一出,心情本就不怎么妙,再一看无事气节千丈,有事胆子寸丁的酸儒,闹心极了:“谁敢动摇军心,军棍伺候。”说完,冷冷甩了黄琉一眼,转身下城去了。
    满月素着脸,跟在皇上身后。
    下城正好是风口。迎面风劈头盖脸地拍进满月肺里,冲得他喘不上气。
    他下意识深缓地呼吸,结果那道前几日偃旗息鼓的岔气又被这一道阴风勾起来,倏然在他胸肺间炸得六亲不认。
    第149章 江平城破
    祁王趁乱逃了, 但按理说,他想出城没那么容易。竞咸帝下令全城搜捕,掀地皮掘地三尺地找, 人就像蒸发了一样。
    满月则第一时间蔫溜儿地把阿笙放出来了。
    姑娘得知萧玉没了, 站在天牢门前半天没说话, 然后向着皇宫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四个头。
    她身上没什么重伤, 只是娘娘交给的最后一个差事没办成,面带愧色。满月安慰道:“事有变数是常事, 别往心里去。”
    阿笙恨恨道:“狄二公子为何要帮金瑞,他明明一口一个师爷爷地喊公子……”
    满月一脸不以为意,扬起眉毛笑得挺好看的:“他心思高, 自以为帮得是大越皇室的血脉纯粹。”
    只不过,君心难猜。
    阿笙似懂非懂的, 满月也不再多解释了。
    江平郡战火不停,军报接连传来。
    祁王养的私军大多是不入流的江湖闲散, 真正的高手很少,最重要的是, 他们是临时聚集的,营队之间根本谈不上什么配合, 就算与皇城根的禁军相比, 都该是逊色好几筹。
    独一样, 胜在人多。
    丰年带着九野营去了江平郡,算上郡守军,一共不过四万,可对方少说有十万人。
    乱军连番的佯攻、实攻交杂, 把守城官军搅闹得疲惫不堪。
    老将军终于真切体会了一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自心道, 哪怕缓一两日或是再给他两万官军,情形都不至于如比被动。
    他只能等,等西嘉兰关的援军。
    但他觉得对方好像也在等,否则不会在这般时间紧迫的当口用虚实难辨的战术拖延。
    可他们在等什么呢?
    等祁王出现吗?
    满月也觉得不对——如果祁王还在都城,那么他造反的重头也应该是都城里。
    这道理丰年明白,满月明白,竞咸帝也明白,只是无奈搜不到人。
    就这么城外城内都惶惶地过了三日。
    第四天,西风呼号,骄阳烈烈地晴。
    是送萧玉上路的日子。
    历来,即便是皇后大行,皇上也不过在皇城登高处送一送。
    而今,竞咸帝却亲自随着玉贵妃的棺椁,出宫下榻到越安寺了。
    萧玉要求火化。皇上当时应了她,随后就后悔了。可是天子一言九鼎。
    娘娘入棺时,皇上恨不能一起躺棺椁,随她去了。
    这几日,他除了听军报,便是坐在棺边守着萧玉。
    用膳、就寝都不愿意离开。
    太常寺卿见这般不是个事儿,只得在萧玉遗愿的基础上,添油加醋了一番——娘娘是凤台箫,火化之后,剩一捧骨灰,供于凤台殿内,就是常伴君王了。
    娘娘当初也定然是这么想的。
    就这么着,越国开了嫔妃火葬的先例。
    送行这日,本来寂寥的都城突然又喧嚣起来了。百姓从皇宫门口一直排到越安寺。
    萧玉的棺椁行过,百姓便附身下跪,悲声低切。
    在他们看来,无论萧玉是不是凤台箫,她都是凭借一己之力,平息流勒与大越战乱隐患的贵人。
    她走了,他们该送一送。
    化身窑外,高僧念着《往生咒》,无悲无喜的音调平静地为萧玉送行。
    要入化身窑,是不能带棺椁的。重棺根本就没上棺钉,萧玉被从棺中请出来的时候,除了苍白,神色平静得像是睡着了。
    竞咸帝站在最前面。他背对众人,没人看得见陛下脸上是怎样一副神色。
    但那背影,看就悲凉。
    萧玉被抬过他的身边,最后一次离他这么近。他拉住萧玉的手,握在掌心,那双骨肉触感让他熟悉万分的手是怎么都捂不暖了。
    “陛下,仔细误了娘娘的时辰。”太常轻声提点。
    竞咸帝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萧玉的手贴在唇边吻了吻:来生再见,我的傻丫头。
    手松开了,萧玉被送进化身窑。
    窑洞火光一盛,迎接着她。
    诵经声和火花爆裂的声音湮没了一切。
    本该就这样结束了。
    可片刻之后,窑洞内火光忽然明暗交叠,晃得人眼花。谁也没想到,玉贵妃居然自窑炉内的担架床上一跃而起。
    华丽的衣裳顷刻烧得残损,她一头白发已经焦曲了,火焰满头是簪了灵动娇艳的花。她变成一只浴火凤凰,直扑出来,片点犹豫都没有,冲向正对窑口的皇上。
    好像舍不得他,要一扑入怀,做最后的告别。
    所有人都呆了。
    纪满月反应最快——萧玉是死了,但她体内的蛊虫没死!
    萧玉也是想到这些,才要一把火烧个干净吧。
    只是她没想到,虫子受不住窑内的炽热,暴躁起来,还是让她成了个不一样的偶人。她没人操控,冲向距离最近的活物。
    竞咸帝乍以为萧玉假死,惊喜地大喊道:“玉儿!”说着话就要上去接住她,可离得近了,便也看出萧玉不对,她很木讷,木讷得狰狞。
    皇上下意识往后退,纪满月与他错身而过,挡在帝妃之间。
    眨眼的功夫,萧玉已经冲到满月面前咫尺。情况紧急,满月再顾不得许多,张手抵在萧玉脖子下面。
    他比萧玉高出一头,这么手臂直伸开推着人,萧玉是无论怎么张牙舞爪都触碰不到他的。满月很谨慎,另一只手顺势搭上对方颈侧动脉——跳动全无。
    她确实死得透透的。
    蛊虫被大火烤得惊蛰,不大会儿功夫反应过来,宿主还有腿呢。
    萧玉身子诡异地抽搐几下,抬腿便踢向满月。满月身子偏侧,她一脚踢空。
    纪公子不等对方再有动作,突然爆发,猛抵着萧玉向窑口逼近。他脚踝被杜泽成捏出的伤没好,给萧玉送行,一路走到越安寺,已经又有点跛了,这种情况下使出踏冰绡,轻盈翩然的仙气比往常减了大半。
    步伐趔趄出一种义无反顾的凄怆。
    满月嘶声道:“母妃魂兮安眠,儿臣送您一程!”
    旧伤一直让他说话带着种缥缈沙哑的气音,这般悲切一句,合着《往生咒》一起卷进哀嚎的西风里,扯着人心生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