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法界07.
楼峋微微眯眼,目光审视，他试图分辨阿蛮是死到临头不愿服输还是真有后招。
但仅仅这么一晃神的功夫，他忽觉不对,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危机意识疯狂预警，令他瞬间寒毛直竖。
他立刻松手后撤，可为时已晚。
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横挑突刺,毫不留情地割断了他手腕上的经脉。
两人距离太近,弓箭手怕误伤主帅,迟迟不敢开弓。
阿蛮要的，就是近身时这片刻的转机。早就打磨锋利的匕首，削铁如泥，即使是大溯重金打造的玄武护甲也难敌它的破坏力。
她狠狠一刀扎入楼峋的右肩，金戈相抵,发出沉重的碰撞声。她凑近,鼻尖几乎贴住楼峋。浓烈的血腥味冲入鼻腔,阿蛮握着匕首,如他方才一般,咬牙切齿道：“立刻退兵,我就饶你一命。”
楼峋闷笑。
他笑得肆意,仿佛对阿蛮的威胁并不以为意：“我大溯有的是人，你杀我一个,阻止不了什么。”
阿蛮气狠，拔出匕首扎入他的胸腔。
楼峋闷哼一声，抬手死死掐住阿蛮握着匕首的手：“大漠不过是强弩之末，迟早要亡。你又何必赶着来祭我的战旗？你若此刻大开城门迎我进城，我必放你一条生路。”
阿蛮狠狠龇牙。
她握着匕首的手被楼峋捏到几乎骨裂,疼痛难忍。可即使如此，她仍旧不愿松手，耳边似有魔鬼在催命一般，叫嚣着——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她双目赤红，逐渐失控，随即仿佛一脚踏空，坠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满目漆黑。
直到，一阵梵音，传入耳中。
她脑中混乱的厮杀，呐喊，惨叫瞬间远去，佛光涤荡一切黑暗与血腥，照入她的灵台。
阿蛮的意识渐渐清醒，随后，便是如凌迟拆骨般的剧烈疼痛席卷全身。
她在剧痛之中，忍不住呜咽出声，想睁眼醒来，眼皮却重若千钧，无论她怎么努力都难以睁开眼来。
朦胧溃散的意识里，她不知自己是否醒了过来，但脑中残留的最后意识，却是一匹如神座降临般浑身披着月光的骏马，正向她低下头，轻舔她的掌心。
她的掌心早已血肉模糊，却依然能感受到它触碰时的温柔。
是无宴吧。
是它吧……
阿蛮再次沉沉睡去。
——
等她彻
底醒来，已是三日后。
了无正给阿蛮喂水时，毫无预兆地，她呛咳着睁开了眼睛。
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数息，了无才反应过来，一脸惊喜：“你可算醒了！你再不醒我就要把你卷了席子扔出去了。”
阿蛮：“……”
不是！她刚捡回一条小命，这臭和尚说话就这么晦气，是存心想气死她？
许是猜到了阿蛮正在腹诽，了无小心翼翼地扶着她，靠在崖壁上：“你别瞪我啊，我现在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阿蛮浑身都疼，只敢转动眼珠子，打量一下周围环境：“这……哪？”
结果一开口，发现连嗓子都疼。
她郁闷地闭上嘴。
楼峋那混账，别是真把她喉管割开了吧！
“这是小僧暂居的洞府。”了无端来药，也不管阿蛮喝不喝，掰开她的嘴就灌了进去：“前几天，无宴忽然跑出去，回来时背上驼着你。你那血流了无宴一马背，出气多进气少的，小僧还以为你熬不过一晚。”
“不过像你们这种命格尊贵的贵人啊，命就是硬，隔壁也躺着一个呢。无宴说你死都不撒手，它只能两个一起弄回来了。”
阿蛮一口药呛得全喷了出来：“隔壁？楼峋？”
她声音嘶哑，几乎断不成句。
了无皱了皱眉，又把药喂到她的嘴边：“别急着说话，把药先喝了。我这点盘缠全给你买了药，可不能浪费。”他碎碎念着，表情看上去很是心疼：“隔壁那个只能捡少主的药渣喝，现在还没醒呢。”
阿蛮被迫吞完药，歇了几口气，才有力气说话：“去……行宫，报信。”
了无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小僧第一时间就去了，可都没能进城。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全城戒严，到处都是官兵。大漠和大溯在漠河打得不可开交，外头现在乱得很，什么人马都有。小僧没有自保之力，想了许久，还是等少主醒来再说。”
阿蛮靠着石壁，闭目沉思。
她倒是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日她挑断楼峋的手筋后，疯了似的在他身上戳窟窿。可楼峋也不是吃素的，没吃亏太久，就将她反制了。
楼峋的亲卫赶来，两拨人马撞上，阿蛮一路打一路退，把楼峋及他的亲卫诱到了流沙区。
楼峋见自己再次上当，怒不可遏，若不是只有阿蛮能带他出去，恐怕早被盛怒的楼峋一剑杀了。
这会，估摸着都已经在忘川排上队，等着投
胎了。
再次想起楼峋疯魔一般虐杀她的模样，阿蛮仍是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恐惧如潮水般，一股脑涌上来，将她瞬间吞没。
了无收拾完碗具，还想和阿蛮说些什么，一转头，发现人又晕了过去。
他重重叹了口气，边念叨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边认命地把人扶着躺好，这才一瘸一拐地转去了隔壁。
空旷的石室内，只有一个小和尚，叽里咕噜地碎碎念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两人命胜造十四级浮屠。我现在吃的苦不是苦，是造十四级浮屠的砖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
阿蛮伤得太重，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微弱。
沉睡之际，她忽然感受到一阵微风拂过。她睁开眼，原本漆黑到不见五指的黑暗似夜间薄雾般，被风轻轻吹散。
一道光，从远处，缓缓抵达她的面前，将她全身笼住，她周身的冰寒似遇到天敌般，顷刻间融化溃散。
她沐浴在温暖的光团下，魂体似脱离了疼痛苦厄，笼罩她禁锢她折磨她的凌迟拆骨之痛不知何时被驱散，她周身一片轻盈，仿佛被风轻轻托起，浑身轻松。
阿蛮茫然四顾，面前仍是她闭眼前所见到的石窟。
了无正坐在石床边，盘膝诵经。他面前的经书已旧到发卷，处处透着残破。可神奇的是，经卷中的经文随着了无的诵念，逐渐凝成萤火，如星辉般汇聚成一条银河，往石壁外延伸而去。
不知为何，阿蛮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召唤。
它们星星点点，闪烁浮动，似指路一般，催促着她往石窟外走去。
于是，阿蛮坐起身，沿着这条星光银河往前走去。就在她经过了无的瞬间，她忽然停了下来，低头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和尚。
她对了无有说不上来的亲切之感，此刻尤甚。这无关情爱，仿佛是前世有所羁绊，可到底是什么羁绊，就无从得知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无头顶的戒疤上，往日无数次想要摸一摸的冲动再次涌出。她遵从于内心，屈指，像敲西瓜一般敲了敲他锃亮的圆脑袋。
啧，空的，连点水声都听不见。和她预想中的一样，他就是个脑子空空的傻和尚。
阿蛮得逞，心满意足地踏着满室星光往外走去。
她未曾留意，身后的了无，在她经过的刹那，苦大仇深地睁开了眼睛，轻抖了抖耳朵。他抬手摸了摸微微有些刺手的脑袋，抬眸看了眼石床上昏迷中的阿蛮，覆闭双眸，继续
诵经。
——
阿蛮走出石室，从一条隐蔽的小径往下走了数十阶，待拐过一道石门，眼前豁然开朗。
石林丛生的崖洞内，有一地宫。地宫呈环形，共四扇鎏金制大门。随着阿蛮的到来，引路的萤火纷纷涌入，附着在地宫门口的火灯上，将地宫笼罩得灯火通明。
耳畔，有梵音声声入耳，由远及近。
阿蛮上前两步，仔细辩听。
拱门后似坐着数千教徒，他们朗朗声声，不同的音色逐渐汇聚，凝成一股。阿蛮感受着那股念力，浮躁攘动的内心缓缓平静下来。
她走到门口，伸手覆在大门上，微微侧耳。
那道能扰动她心神的低沉声音，似乎就在门后，如耳语般，诱惑着她继续往前，走入他的世界。
阿蛮推开门。
地宫宫门打开的瞬间，所有纷扰的梵音立刻褪去。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那一道诵经声，不受干扰，仍在继续。
“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
阿蛮循声踏入法界之内，梵音戛然而止。
原本漆黑的地宫瞬间如萤火般亮了起来，地宫的石壁上，雕梁画栋，描绘着形色各样的飞天与佛陀，或腾云驾雾，或坐卧竹林。
石壁的另一侧，是满窟石雕的佛像，足有数千座。佛像底座连接石壁，一座座莲台，如盛开在幽冥河畔，圣洁傲然。
阿蛮望着满壁佛像，几乎呆住。
她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一股虔诚与信仰，鼓动着焚烧着驱除了她心底最深处的嗜杀与欲望，令她忍不住心生敬畏与肃然。
她不由自主一步步踏进，萤火在她脚边，一盏盏掉落熄灭。
直到她看见了地宫中央，用层层幕帘和经幡遮挡的王座。有一年轻的僧人，脚环枷锁，正半卧半坐，姿态慵懒地栖于座上。
阿蛮停住脚步，透过层叠的薄纱，望进去。
他的面容模糊，似被什么隔绝了一般，只闻气息，却难窥其容。
见到阿蛮，他似是有些意外，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低笑了一声，认真地坐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他身上的枷锁碰撞作响，落在阿蛮耳中，尤为刺耳。
他却不以为意，一膝微屈，语气里是她听不懂的平静与苦涩。
“你来了。”
“阿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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