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能够安静地听他抚琴。
    另外,她的确能让母亲展现出笑容,虽然殷郊觉得母亲可能是在取笑他傻,居然会被同龄的女孩子骗到。山高路远,那把弓他大约是拿不回来了,虽然是父亲送的东西……但若是赠与她,应当也不算可惜……嗯,虽说她还没有那把弓长得高。
    她未来应当会学会怎么用它吧?
    26.
    再次见到那个名为妘灵的女孩,已是十年后。
    十年间,发生了许多事情。父亲组建了质子旅,八百诸侯送质子前往朝歌,他身边多了许多同龄人,他与他们相处的还可以,其中关系最好的是姬发。
    他们性格各异,都非常敬慕他的父亲,都想做和父亲一样的英雄。
    英雄会执剑,英雄不会抚琴。
    殷郊本不用和质子们一起征战,但他想追随父亲,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收获了许多,父亲似乎与他变得亲近了一些。当然,他也见证了一些离开,比如苏全孝之死。
    如果没有那日的惊变,殷郊想,他或许就会作为王子的儿子,被封一个侯爵,和父母安稳地生活下去。然而先王与伯父在一日之间先后死去,父亲仓促即位,他从王子的儿子,变成了大王的独子。
    或许他还是以后的王。
    殷郊完全没有想过这条道路,但既然这样的责任摆在他面前,他会以身作则,做好这一切。可是天谴发生了,父亲眼前是一条死路——既是死路,那为何英雄要踏上去?横竖都是要有人献祭,那不如换他来做,让他来换大商的气运。
    母亲说他做错了。
    没事的,他安慰母亲,父亲会理解他的。
    出于对未来的迷茫,也出于不想让父亲死去的心愿,殷郊决定去找他的叔祖,大司命比干,他想问比干能否以龟甲询问上天,他替父亲去死的办法有没有用。
    然后他看到一支箭骤然从后院飞向了天空,随后一只雁落了下来,落入他怀中。
    殷郊转身,看到了提着裙摆跑出的少女。
    她眨着眼睛看他,目光里有几分惊奇,眼角的红痣本是妖冶的颜色,却衬得她明眸善睐,更显无辜懵懂。
    原来她是长大后的阿灵。
    她成为了新任大祭司。她带着他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弓回来了,也学会了如何使用弓箭,还用得很好。真好啊,她的性格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十分跳脱。不过她说话倒是越发不正经了,十句里有九句都在哄人,让人难辨真假。她还特别喜欢逗他,看他各种局促、无措,然后露出满意的笑容。
    殷郊垂眸,看向他们手中的雁。
    什么定情信物,真是胡说……哪有人送这种东西的,若是他真送什么定情信物,也得送个她每日都能用得到的,时时刻刻见得到的念想才对。
    不对,他为什么要送她这样的东西?他们之间的所谓的婚约,只是被长辈绑在一起的东西而已。但若她真的是他的未婚妻,似乎也不是不行,她这样的人,母亲一定会很喜欢,他的生活也会变得更加鲜活热闹……
    打住,不要再想了。
    殷郊忽然记起来,他原本是打算去死的。
    第六章
    27.
    殷郊不信什么天意,但突然降落的雨却让他不得不相信面前的蜀国大祭司,她的确有着一些本事,这是他难以理解的。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见过,又或许是因为他心中知道父亲一定会同意这桩亲事,他估计真的要和这个女孩过一辈子……一些油然而生的亲近感,让殷郊一时间在她面前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他同她谈论他的心情,他不愿让父亲死去。
    然后她问他,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
    殷郊想,他并没有打算从她这里听到什么,他只是在很普通地说他的烦恼。在天意面前,人们只能选择遵从,实在有些无力……但的确是他忘了,她是神巫,她是神仙那一方的,他的话会让她感到为难。
    于是他对她致歉,然而她说,天意可违。
    尽管她的话十分狡猾,并没有特指那日的天谴,但是殷郊微妙地意识到,或许妘灵和他是一路人,他只是随口在说,她却仔细听了,甚至知道他想要听什么。她意外地了解他。
    她看起来像总是无法落地的雀鸟,飘忽不定,实际上是很认真的。
    就像小时候她听他弹琴那样。
    ……虽然有些搞不懂,但殷郊在心底猜测,阿灵似乎挺重视他的。
    被她这样对待,甚至被她施礼,被她挽留——
    他有点高兴。
    28.
    父亲要册封他为太子,殷郊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当然,他没工夫多想这些,因为阿灵已经像是骤然落入他怀中的雁一样,全然地入侵了他的生活,引得姬发都开玩笑,说她像他的尾巴,又说是翅膀。
    即使她那样说——殷郊仍在怀疑。
    这样的她,真的会为了他停留吗?
    即使那日她说“所求为你”的时候带着几分蛊惑,但殷郊仍在迟疑。
    身着纹着凤鸟的具服,戴着金灿灿的面具的她,身为蜀国大祭司、仪态得体的她,能够说动一国之君,也能够一箭射中天空的她——他对父亲有所期待,因此收获了失望。那么,他对阿灵,应该抱有期待吗?
    那日他沐浴结束,看到阿灵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她手边是针线和布料,看起来像是在做男装。他先是皱眉,觉得她太不注意安全,若是睡着了不注意,被针刺到该如何?又觉得她这样睡着会冻着,于是拿开针线,想要为她披一件衣服。
    等等,男装?
    莫非是在为他做衣服?
    肯定是了,不然她还能做给谁……
    但殷郊最后也没收到那件衣服,她说没有东西要给他。
    到底是给谁的?他百思不得其解。
    另外,母亲实在很会夸人,把他想说的话全说了,导致他就算想夸奖她的舞姿,也说不出来什么词。他只记得自己在垂眸弹琴的时候,偶尔抬起头看她的空隙里,所看到的一抹亮色。
    天色昏沉沉的,但她是明亮的。
    他如何不喜欢……
    说起来,他还未曾为那日她说中了大雨,为先前对她的不信任而致歉。
    29.
    母亲死了。
    看着母亲的遗体,殷郊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愤怒,他提剑去找苏妲己报仇,反而莫名地变成了行刺父亲。好在有姬发帮忙,他一路逃去了比干那里,得到了庇护。
    冷静下来之后,殷郊回想起阿灵所说的话,总觉得她那句“无法成婚”似乎有着别的蹊跷。当然,很快他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因为他从比干那里得知了那件荒唐的事。
    母亲尸骨未寒,父亲竟然要把自己的未婚妻变成他的新王后——
    这是怎样的人才能做得出来的冷血的事情,在这桩婚事里,他们全部都是工具。殷郊彻底对父亲感到失望,他想,阿灵说的是对的,就算苏妲己是狐妖……她也不可能让殷寿去纳阿灵做王后吧?那一定是殷寿这个人自己的想法,他为了延续和蜀国的盟约,为了掌控大祭司的占卜之力……
    好卑劣的人。
    这样的人,他竟然敬慕了好多年。
    是他有眼无珠。
    只是他能做些什么呢?他不怕背负子弑父的罪名,也不怕天谴,他对王位没有什么眷念,之前对阿灵自言自语说“权位还会再有的”,也不过是想要弥补她放弃蜀国大祭司的位置所拥有的权力罢了。
    他要为母亲报仇,他要让阿灵如同鸿雁一样再次在天空中飞翔。
    那么,要反抗殷寿吗?
    他能斗得过老谋深算的殷寿吗?
    叔祖告诉他,父亲会带着阿灵和苏妲己前来宗庙。若想终结这样荒唐的一切,再也没有比那日更好的时机了。
    只是在宗庙那日,他失败了。
    即使他冒着大不韪去刺杀父亲,可他仍旧失败了。他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阿灵,对不起姬发,他对不起许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