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如约完成承诺,因而李纲已彻底转换了立场,此时眼见御街两旁,观者愈多,皆探头探脑,要看她是否真能尚未即位,就将位列三公的显赫官人当街问斩,不免替她考虑道:“初即位,难于诛大臣。连三公都能一朝问斩,此事传出,未免动摇天下官吏之心。反倒二位王爷谋反,才当大加渲染,震慑宵小。”
    季卷笑了:“我要不把这些大贪巨贪公开杀了,让人以为皇权更替,只关乎宫内,并不影响民生,才是真正动摇天下人心。我就是要大办特办,不仅让全京城,还要传讯天下,叫所有人知道我对国之蠹虫零容忍,为官为相,不替万民谋利,纵煊赫一时,也定被追责定罪。”
    她微侧过身,视线往身后云集的官员转了一圈,见其中有人视线闪烁,亦有人满面正气颔首。她不做评价,只是微笑,微笑向李纲道:“天下人向我们让渡权力,就是要我们承担相应义务。若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她往临时建好的刑场、自远方押赴而来的囚队,以及一双双或情绪激昂,或只图热闹的眼睛一挥手,道:“今天这种公审,必不会只发生一次。”
    季卷没有再回头瞧神态各异的人,踮脚眺向带王黼、梁师成二人游过全城,正将他们一步步押往此地的队伍。
    队分两支,仪仗齐整的燕军队伍满面肃穆,另一支由江湖人组成的队伍虽也竭力绷得正经,仪态终究散漫得多。领在最前的皂衣男人甚至还一连病容,掩唇咳嗽着,手上一柄艳红短刀尚滴着血,就被他收入袖中。
    季卷立在高台,遥遥向他问:“这是有人劫囚车?”
    在刑场下站定的苏梦枕冷冷道:“我已派人追查幕后主使。”
    季卷笑:“恐怕想救我们王太宰与梁太尉的,不只是江湖人。我派六扇门帮你。”
    苏梦枕未置可否,只领江湖人围住整片法场,上下两处,皆在观众嘈杂间陷入等待的沉默,直到钟楼作响,时间已至,季卷足间一点,手拿喇叭,飘立至最高处,运气凝神道:“关于梁师成、王黼二人蠹财害民,坏法败国的公审公判大会,现在开始!”
    第144章 送别
    她办这公审公判,当然借鉴了后世形式,非但有她念诵两人祸乱朝政、卖官鬻爵的环节,更从民间收集了几位受他们敛财之害的证人,等她说完,请这几人连番上台,几轮控诉之后,哪怕最事不关己,纯粹为凑热闹而来的市井观众,也都为他们的故事共情,振臂大呼:“凌迟!——凌迟!”
    王黼本就白净的脸上这下更无血色。
    季卷仍立高台,抱臂听他们杂乱呼喝,其中更夹杂着些情绪激动者,奋力涌到前处,额冒青筋地对两人怒骂。那间或响起的“凌迟”之声越发统一,场外无数纷乱杂物扔向两人头顶,守卫其间的江湖人没有抓到劫法场者,反先得拔剑挑开直冲两人而来的锐器。
    汹汹民意,对场中两贼,是恨不能食肉寝皮的恨,倒转过来,便是对能公允宣判二人的新朝廷的拥立。
    ——他日朝中有人作恶,这民意未尝不是索命的利刃!
    她眼见城中布衣群情激愤,一回头,便又见朝堂诸公脸色僵硬,未免有兔死狐悲之叹,冷淡笑了笑,扬声压住场外所有杂音,一挥手,坚定道:“——行刑。”
    血飞数丈之时,她已从高台隐迹。
    她追着另一道依旧笔挺,却已显出桑榆暮景的身影往封丘门外去,不远不近,始终缀在其后,直到那高大身影终于无奈驻足,道:“陛下还有何事?”
    季卷笑道:“神侯离京,我怎能不来相送?”
    高大身影回头,果然是须发已然半白的诸葛正我。他已依约替苏梦枕疗过伤,由是元气大伤,周身气势已远不如昔,唯一双眼仍看透事情波折,此时定定锁在季卷身上,道:“老朽已打算追随师兄懒残大师,归隐江湖,了此一生,必不会南下应天府襄助康王,更不会平生事端。陛下不必提防于我。”
    季卷挠了挠脸,露出一抹被看透心事的赧然,仍能厚着脸皮道:“神侯一身文治武功,就这样归隐,未免可惜。”
    诸葛正我闭目叹道:“嫁时罗衣羞更著,如今始悟君难托。……君难托,妾亦不忘旧时约!”
    他轻吟王安石当初被神宗罢相后所写怨苦之作,一晃眼,由王安石推举踏入官场的意气青年已至垂老,也到了要为君主守节之时。等他吟罢,又一叹息,睁眼道:“见过陛下今日公审国贼之决心,我对国家前景已无忧虑。我把最得意的四个徒弟留给你,不要辜负他们。”
    季卷笑问:“留他们在京城,是为了给我做臂助,还是担忧有朝一日我被权势腐蚀,还有他们可做制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