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医生的视力很好,这是3001观察后得出的结论。
    她可以隔着单向玻璃观察到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在他彻底崩溃前及时叫停训练,又或者一眼注意到数据报告里的纰漏,指出下属的不足。
    章医生有犯错的时候吗?似乎没有,至少3001从未见过。
    章医生为什么要戴眼镜?这是3001最近产生的困惑,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在这个等待伤口愈合的夜晚,3001鼓足勇气,想要直接问章医生。
    用于计时的仪器响起提示音,3001知道,章医生要走过来记录实验舱显示屏上的数据了。
    他想趁这个机会开口。
    但是章医生没有动。
    她微微仰着头,往后靠在办公椅上,眼睛闭上了。
    她是醒着的,这不是人在睡觉时的呼吸频率。
    3001吃力地把上半身支起一点,在伤口出现崩裂迹象之前躺回去,行动只用了不到一秒钟,但也足够他看清章医生那边的情形。
    她的手扣在座椅扶手上,用的力气比平时大,手背上静脉的血管颜色因此更明显了——那是忍受疼痛时会出现的动作,3001最熟悉不过。
    基因改造有副作用。
    3001很早就知道了这一点,但他不知道,原来章医生在安抚他的时候没有说假话。
    她真的能对他的疼痛感同身受——因为她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3001不敢去看章医生了。
    他躺在实验舱里闭上眼,心跳得很快,脑海里浮现那双淡蓝色的眼睛。
    研究所里没有人主动提起章医生经历过基因改造, 3001以为自己发现了章医生的秘密。
    每个人都会有秘密,比如2号曾经问过3001,他知不知道他们来研究所之前经历过什么。
    人不可能一下子就长到十六七岁,过去的岁月为什么没有留下记忆?
    这是研究员们对他们保守的秘密。
    2号的秘密是,他恨章兆。
    他猜他们在接受基因改造前也是自由的人类,有自己的亲人,有独一无二的名字。是章兆让他们被困在这里,用基因改造扭曲他们的意志。
    他恨自己在听到她命令时不由自主地遵从,恨他的心脏在嗅到她的气息时加速跳动,恨他在看到她的身影时大脑发出欢愉的信号。
    平心而论,章兆对他们不错,他们从有记忆开始,身上都带着基因病,改造的过程也是治疗的过程,章医生让他们多活了很多年。
    但2号想要的东西,章兆不会给他。
    2号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想要自由地行动,想摆脱基因的指令,任由自己的荷尔蒙选择钦慕的对象,而不是每次闭上眼时想到的都是章兆的脸,抽动鼻子试图闻到她残余在衣服上的气味。
    于是2号对她拔刀,要么她死,要么他死。
    最后被销毁的人是他,他终于有了痛痛快快恨她的立场。
    实验室里传来发起通讯的提示音,章兆没有出去接通这则电话,甚至没有离开座椅拿出通讯耳机。
    她呼唤人工智能天蓝,直接打开扩音功能。
    “章老师,2号临走前有话对你说。”
    通话那头有些吵,3001在教导员播放的科普影片里听过,那是车的鸣笛声。
    所谓的销毁,是让2号去往研究所外面的世界?
    2号问:“为什么不让我死?看到我活着受折磨会更让你开心吗?”
    章兆抵抗着大脑深处传来的疼痛,声音被控制得很平稳。
    “我的时间很珍贵,不会用来关注你的下场。”
    另一个声音打圆场:“章老师,我们已经给他看过影像资料了。”
    2号的咆哮声比鸣笛声还要响,3001没见过他这样崩溃的样子。
    “你们是一群骗子,我不信,视频是假的!世界上不可能有人在过那样的生活!”
    章兆骗过他很多次,但在这件事上,她没有骗2号——制作这种水平的假视频也是需要成本的,想骗他完全可以用别的办法。
    2号想不起过去的事,是因为从出生起,他就一直被关在另一个地下实验室中,精神疾病和药物反应让他丧失了记忆。
    那是某个患上罕见基因病的集团董事长私人资助的项目,研究员挑选生来带有相似基因病的弃婴,在他们身上实验药物。
    没有人道主义关怀,不做社会化,十几个孩子挤在小房间里席地而睡,像真正的狗一样抢食,结束试药后,年纪小的因为药物反应在地上翻滚哭叫,年长些的身体因为药物摧残丧失了活力,只能痴呆地蜷缩在角落里。
    那个资助人苟延残喘了十几年,终究病逝,项目也随之终止,幸存的孩子没有去处,研究员把他们挂在暗网上拍卖。
    章兆找到2号的时候,他的大脑已经因为精神障碍和药物反应自发屏蔽了对过去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