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1看见她淡蓝色的眼睛,听见她用前所未有的温和声音呼唤他。
    章兆隔着实验舱的玻璃罩,注视刚睁开眼、神情恍惚的3001。
    “起来吧,我们今天要去一个地方。”
    -
    车在一栋老旧的两层小楼前停下。
    这里是利博港最破败的区域,很多建筑都已经没有人住了,只留下流浪者活动过的痕迹。
    3001坐在后座,望着手里的花束发呆。
    上面有一张写了字的卡片,他认得那个字迹,是章医生写的,但他认识的字很少,读不懂卡片上写了什么。
    周围的景色有些熟悉,但3001想不起来了,这些年他也很少有回忆过去的念头。
    开门声响起,章兆从副驾驶位下了车,走到紧闭的门前,载她来的司机一同跟上。
    司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3001能闻到她身上属于这片区域的气味,破败而浑浊。
    他之前从未见过章兆和这种形象的人并肩站在一起,她身边环绕着的人总是穿着得体,谈吐优雅。
    3001跟上,站在她们身后。
    建筑门前的空地上已经被摆上了几捧花束,大多是廉价的假花,却被包扎得很用心。
    3001看向怀中的花,它们白色的花瓣上还沾着水珠,散发着属于鲜花的香气。
    章兆说:“来看方医生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了。”
    司机叹气:“不是大家不想来,是因为很多人都过得不好,有的已经来不了了。但是方医生的恩情我们都记着,否则当年也不会聚在一起商量着替她报仇。”
    章兆忽然回头看了一眼3001。
    她朝他招手。
    3001走上前,感觉到那个司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章兆吩咐他:“把花放过去。”
    3001照做,蹲下去的时候,一只膝盖触碰到地面,手撑在铁质的卷闸门上。
    这里被打扫过,他的衣服几乎没有沾上灰尘。
    他整理花束的缎带,把它摆在最中间。
    他能感觉到身后的两道视线,但她们都沉默着,直到他要站起身了,章兆才开口。
    “你身上的基因病曾经有彻底痊愈的机会,可惜那个更了解你病情的方医生去世了。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的病已经复发,并且变得很棘手——其实你一直是个棘手的病人。”
    3001不知道章兆为什么和他说这些,他心里无端弥漫起一阵恐慌。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陌生的名字。
    他习惯了规律的生活,最近在他身上、在他周围发生的变化太多了。
    很多事情过去五年从未有人对他提起,但在今天来到这里以后,在章兆开口后,他大脑深处却隐隐回想起模糊的细节。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气味,熟悉的称呼。
    章兆望着3001的背影,他保持着那个半跪在地的姿势没有动。
    司机抱起手臂打量他,眼中的情绪很复杂。
    那个杀死方医生的黑/帮头目最终死于一场械斗,和他发生争执的不是另一个帮/派的人,而是一群方医生治疗过的患者。
    3001则是那个诞生时不被期待,重病时难以治愈,父亲身亡后遭遇迁怒的孩子。
    司机带着章兆找到3001的时候,他正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
    那场带着恨意的围殴里有人用铁棍打中了他的后脑,大雨引发了高烧,他的基因病复发,睁眼时已经记不起自己的身份。
    现在3001想起来了。
    章兆给3001下命令:“你留在这里,我离开一会儿。”
    她给他安排了社会化课程,让他有了最基础的交流能力,她给了他强健的身体,不至于在这片混乱的区域里任人欺凌,她联系了认识他的人,当初是这个司机心存一丝善念,拦下捅向他的刀,毕竟他也曾是方医生手里的病人。
    3001会是章兆“销毁”的实验体里结局最好的一个。
    3001站起身,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望着章兆离开的背影,他听到远去的脚步声,感受她身上的清淡气息在空气里逐渐稀薄。
    唯一不同的是,那股恐慌的情绪仍未消散,反而不断扩大。
    章医生缺少诚实的品格,3001知道这一点。
    他还知道,“离开一会儿”这个概念很模糊。
    他忽然想起那个章医生和2号通话的夜晚。
    3001问:“你要给我自由吗?”
    章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3001又问了一次,用几乎是呐喊的音量。
    章兆回头了,她的手搭在车门上,点头的动作很轻,朝他微笑,但眼睛里没有笑意。
    她看到3001蓄着泪水的眼睛。
    他又哭了,和从前一样,只是脸上的表情很陌生,那是不属于实验体的、更为高级、更为复杂的表情。
    没人和3001说过永别的含义,但他无师自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