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水寨營外, 雨雪霏霏。
    李禪秀肅身站在斜風細雪中,烏發微濕,唇色薄紅, 被雨絲沾濕的皮膚像浸透水的薄瓷, 清隽動人。
    隔着一道轅門,他就這樣突然出現在裴椹面前的風雪中,眉目帶着淺笑,像從畫中走出來一樣不真實。
    裴椹怔住, 沉寂的心髒忽然發緊, 跳得輕而急促。
    輕吸一口寒氣, 他終于回神,忽然快步上前, 在旁邊人都沒反應過來之際,一把解下披風,緊緊将身上已經被雨絲沾濕的李禪秀攏住。
    借披風落下一瞬, 恰好籠罩住身影之際,他微低下頭, 一半臉也藏在披風下, 額頭幾乎與李禪秀相抵,烏黑眼睛望進對方眼底,暗啞低聲問:“殿下怎麽忽然來了?也不打傘。”
    下一刻, 披風從李禪秀頭頂滑過, 落在他肩上。裴椹也恭敬後退一步, 神色平常地幫他系好披風的帶子。
    李禪秀望向他,清潤眼睛眨了眨, 同樣壓低聲道:“忘了。”
    因為下車太急了。
    話剛落,沒來得及給他打傘随從這才撐着傘趕到, 誠惶誠恐地請罪。
    李禪秀剛要說“無事”,裴椹先一把接過傘,撐在他頭頂,對那随從說:“無事,你先退下吧。”
    然後将傘柄往李禪秀的方向又偏許多,溫聲含笑:“臣為殿下撐傘。”
    李禪秀站在他身旁,淺笑望進他眼中,忽然,溫涼如玉的手指握住他沾着雨水的手背,道:“裴将軍也淋濕了,不必只顧着孤。”
    說着握緊他的手,将傘往他那邊又傾一些,恰好停在兩人中間位置。
    裴椹目光落在他白皙素淨的指尖,眸色微不可察深了一瞬,很快移回,不動聲色道:“臣先送殿下進營。”
    李禪秀沉吟點頭,兩人一路并行。
    楊元羿在他們經過身旁時,忙恭敬行禮,然後和李禪秀的随行部從一起跟在後方。
    裴椹走了幾步,餘光忽然瞥一眼後方,見衆人離得不近,又将傘微微向後擋一些,偏頭靠近李禪秀,壓低聲音問:“殿下還沒告訴臣,怎麽會忽然前來。”
    尤其最近多雨雪天氣,道路難行,算算時間,對方恐怕得是初一初二就出發,才能在這個時間趕到。
    大年初二就趕來……盡管心中思念萬千,可也從未奢想過,對方忽然出現,更沒想到李玹會舍得讓他在剛過完年就來。
    裴椹面上不動聲色,握着傘柄的掌心卻微熱。從轅門到營帳短短的一段距離,以往走過無數遍,從不覺得遙遠,今天卻覺得格外漫長。
    想快點到軍帳,想快點只有兩個人獨處。
    李禪秀偏頭看他一眼,卻含笑道:“孤自然是領了旨意來監軍的,裴将軍莫不是忘了自己是來迎接誰?”
    裴椹一怔,這才驟然想起,他确實是出來迎新來的監軍……所以殿下就是新來的監軍?
    他轉頭又望向李禪秀素淨的面龐,聲音暗啞問:“不知監軍大人今日有何安排?若沒有的話,不如先到軍帳一敘,由我親自為大人講一下軍中情況……”
    “不急。”李禪秀擡手打斷,含笑道,“本監軍要突襲檢查,先看一下軍中糧草和防務情況,如此才能探明實情,才能不辜負聖上派我來此的用意。”
    說着他還往洛陽方向拱了拱手,仿佛此行真的只是公幹。
    裴椹見他唇角噙着絲笑,像只頑皮的貓,不覺也勾起唇,道:“好。”
    說是要突襲檢查,但因為淋了雨雪,兩人還是先到軍帳中,各自換了身幹衣。
    裴椹事先知道監軍要來,但當時不知來的會是李禪秀,所以随口吩咐楊元羿,讓給對方安排好軍帳。
    現在發現來的是李禪秀,心中多少有些後悔,他應該親自安排對方軍帳才……不,應該借口其他軍帳條件太簡陋,不能委屈殿下,直接安排對方住自己軍帳才對。
    但現在想,顯然已經晚了。
    裴椹遺憾撐着傘,陪李禪秀先檢查軍中糧草是否充足、保存是否得當。
    中途雨雪漸小,慢慢竟至停止。裴椹卻像未覺,一直撐着傘,與李禪秀說話時,不時借傘沿遮擋,靠得極近。
    看完糧草,又看軍中防務,中間用了一次飯,接着又去看士兵操練情況……
    等這些都看完,裴椹問:“監軍大人,如何?”
    李禪秀沉吟點頭:“不錯,裴将軍治軍有方,沒辜負聖上的囑托。”
    裴椹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像只驕矜的貓,不覺淺笑。
    擡頭看一眼天色,見已經快黑,他又不動聲色道:“大人可乏了?要不要先到帳中休息,我同時為大人詳細說一下軍中情況?”
    李禪秀睨他一眼,似笑非笑:“我來之前,聽聞裴将軍對監軍甚是不喜,尤其是那種随意插手軍務的監軍,這樣會不會不太适合?”
    “怎會?”裴椹幾乎立刻接話,頓了一下,卻又緩和道,“殿下也說了,臣是不喜歡不懂軍務,還随意插手之人。殿下常年領兵,頗曉軍事,自然是……不同的,臣也期盼殿下能撥冗一敘,不吝指點一二。”
    李禪秀差點沒憋住笑,強忍着正色道:“那好吧,就到将軍帳中一敘。”
    裴椹竟微不可察松一口氣,随後淺笑,忙做一個“請”的手勢。
    到了軍帳中,裴椹立刻揮退其他人,掖好帳門後,轉身沒說正事,卻溫聲道:“今日元宵,軍中将領可輪番休息半日,臣正好下半日休息,聽聞附近城中晚間會有燈會,不知可否邀請殿下一同前往……”
    “不急,裴将軍先坐。”李禪秀卻打斷他,一副要說正事的模樣。
    裴椹心中有些奇怪,擡步走過去。
    李禪秀反客為主,給他斟了杯茶,等他坐定後,終于開口:“裴将軍,孤在來之前聽聞,你前段時間在淮水上私見金陵的李桢,可有此事?”
    裴椹微挑眉,心知此事原委,聖上早已知道,沒道理殿下不知。
    那就是殿下還在故意逗他。
    于是也假裝凝眉,嚴肅道:“确有此事,不知殿下從何……”
    話未說完,李禪秀忽然起身繞過桌案。
    裴椹望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微微俯身,清潤的眼眸看向自己,輕聲問:“那你被他說動了嗎?想去金陵嗎?”
    方才那句确實是故意又逗裴椹,但這一句,卻是心底真的隐憂不安過。
    并非擔憂裴椹真會去金陵,這一點他有自信确定,絕不會發生。但他……确實擔心過裴椹與李桢的交情,擔心他被舊日友情羁絆,心中煎熬。
    畢竟他也聽聞過,李桢對裴椹有救命的恩情。
    當年老燕王和長子、長孫戰死北地,裴椹親率兩百鐵騎,沖進胡人大營,在三萬人中來回沖殺,回程又遇胡人截殺,戰至筋疲力竭時,是李桢不顧老皇帝不可出兵的命令,親自帶兵趕去,把他從死人堆裏救出來。
    所以夢中李禪秀從未敢開口拉攏過裴椹,除了立場不同、自己勢力太弱,也因清楚裴椹和當時的新帝李桢之間交情非比尋常。
    裴椹看到他目光中的猶豫、遲疑和不忍,似是明白他心中想什麽,不由擡手覆在他光滑側臉,輕嘆:“殿下誤解了,李桢當年救我,其實是與李懋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
    “前段時間聖上告知我,說已經查明祖父他們當年戰死的真相,是李懋忌憚祖父兵力愈盛,又因祖父一再為當時還是太子的聖上上書,懷疑他已經投靠聖上,于是狠下殺心。
    “他們原想趁祖父死後,立刻派人接手并州,沒想到我又将并州軍撐起來了。但沒想到胡人來勢洶洶,又擔心幽州的情況重演,正好我當時打退部分胡人,他們松一口氣後,既想讓我守住并州,又怕鎮不住我,于是才用了那個辦法,表面施恩于我。”
    頓了頓,他又皺眉補充一句:“李桢當時是特意等我快戰死之際,才出手援助。”
    即便如此,他也認了這個救命恩情,後來有機會便還了回去,同樣救過李桢一命。
    說完這些,他擡起眼眸,再度看向李禪秀,啞聲道:“殿下這下可以放心了吧?我與他之間并不欠什麽恩情。”
    李禪秀确實放心了,但指尖又在他肩頭的衣料上輕輕劃圈,蠱惑問:“不欠恩情,那你和他之間的交情?我聽說你們年少時就結交,情誼非比尋常……”
    裴椹捉住他作亂的手,聲音更啞幾分,看着他問:“殿下是在吃醋嗎?”
    李禪秀微僵,立刻否認:“怎麽可能?”
    裴椹悶聲輕笑,繼而握着他的手送到唇邊,吻了吻指尖,道:“我其實很歡喜,殿下終于也為我吃一次醋了。”
    接着哄道:“殿下放心,我跟他的交情,還沒有跟元羿的深。況且我早幾年就已經看出他不值得結交,這些年友情早就淡了。”
    李禪秀堅決不承認是吃醋,但聽他這麽說,又确實有幾分高興。
    仔細想想,可能是羨慕他們年少就相交。若自己沒與父親一起被圈禁,裴椹在洛陽時,他也正年少,或許也能與對方成為好友。
    這般一想,他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殿下笑什麽?”裴椹問。
    李禪秀搖頭,淡笑:“沒什麽?”
    說着凝視裴椹清俊的眉眼,稍許,忽然輕撩衣擺,跨坐到對方腿上。
    裴椹心中微訝,殿下面皮薄,即便早已經與他心意相通,但在一起後,也從未如此主動過。
    還未驚訝完,李禪秀便已俯身,在他耳畔輕聲道:“你表現很好,孤決定獎勵你。”
    這種時候稱“孤”,有種說不出的別樣意味,裴椹心跳忽地變快,下意識伸手欲扶住他,下一刻卻被打退。
    “不許動。”李禪秀說,接着用衣帶蒙住他的眼睛。
    裴椹感受眼皮上的微涼布料,喉間不自覺滾了滾。
    軍帳內一陣衣料摩擦聲,少傾,一陣淡淡梅香飄出。
    裴椹呼吸微重,啞聲問:“這是什麽?”
    “……你上次想請孫神醫配的藥。”李禪秀低聲道,熱氣輕拂,聲音很輕,又有幾分澀意。
    他第一次這麽做,實在艱難和羞恥,動作慢吞吞,甚至幾次想停下。
    很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