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尾时,宣榕带耶律尧去了一趟护国寺。
护国寺释空大师乐呵呵接待了两人。
曾经长公主夫妇俩求神于此的时候,释空已是白发苍苍。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将近耄耋之年的住持更添几许老态龙钟,但好在精神依旧算是矍铄,说话也条理清晰:“郡主好久没来寺里听经了,最近可忙?”
宣榕微微一笑:“上月不都在忙婚事么,不过也没有太忙,大部分事务都是礼部在操持。倒是住持爷爷您,这般高龄了,还要劳心费神,把琐事交代给其余师父们做不就成了?”
尽管年岁已高,释空仍旧是每天念经讲经,绕寺处理杂事。
这处香坛更换,那处接待香客,甚至连佛堂殿檐多了个燕子窝,他也会来亲自过问。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过得分外充实。
释空抹了把胡子,乐呵呵道:“人呐,不能闲下来。忙点好、忙点好。哎对,郡主郡马新婚大喜,老衲去给你们拿点受过香火的同心结。”
宣榕笑着应道:“多谢您。”
过了片刻,释空抱着一堆零七碎八的玩意回来,坐回蒲团,眉开眼笑:“来,郡主,给您点点。这是两枚璎珞同心结,你们配在身上可保平安顺遂。这是开过光的琉璃串珠,劳烦您给尔玉殿下和宣大人带一份回去,代老衲问个好。还有……”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宣榕点头应是。
直到午后太阳偏斜,才告辞离去。
在离去的时候,释空很怅惘地喃喃道:“许久之前,求神问卦,说郡主您二十岁是道坎儿。若能平安活到二十,则万事大吉,否则易在年少早夭。现在看来,倒也应谶。”
宣榕回以微笑:“您说的是。可如今,不都已过去了么?”
释空亦是微微一笑:“的确如此。”
护国寺地处皇城,占地颇广,香火昌盛。
哪怕是半下午,前来进香的信徒也源源不断。朱金墙檐,庄严肃穆,香烟在里袅袅升起,带着凡尘众生的祈愿直上九天。
耶律尧步伐不大,跟着宣榕不紧不慢走着,打量着与他们错肩而过的人群,道:“住持老人家还挺健谈的?”
拉着他们讲这么久。
宣榕轻轻道:“人老了,就很容易孤独。像他这个年纪的长者,同辈们几乎都走了,甚至再小一辈的,也有很多先行离去。碰到从小看着长大的晚辈,自然想多唠嗑唠嗑。”
正面阳
光,耶律尧慵懒地眯了眯眸:“你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吧?”
“我娘亲都是住持爷爷看着长大的。”
这天下午,他们两人就将璎珞环佩在了腰侧。
晚间,宣榕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里,是辽阔的疆土,似乎是在夜晚,有银河垂野,星汉坠落,尔后,茫茫的草原上燃起熊熊烈火。铺天盖地的火光席卷一切,直到带来一片狼藉,才缓缓熄灭。
紧接着,愤怒的男人闯进帷幔,抓起女子怀里的婴儿就要摔地——
她猛然惊醒坐起。
耶律尧一只手环在她腰间,也被她带着醒来,微抬眸子,见她额间似是有汗,问道:“嗯?做噩梦了?”
宣榕含糊过去:“……没有。”
她本以为这只是个莫名的梦,是因为和耶律尧日夜相处,避无可避地想到他的诞辰,想到草原那场燃烧一切的火。因此才造出了这么一个梦。
可是又过了两天,宣榕再次梦到了草原。
这次,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抱膝坐在河边石头后。
他模样精致俊俏,双眸湛蓝,鼻挺唇薄,眉目间还没有日后的戾气和狠厉,居然显得有几分软糯乖巧。
河边,一个衣着简朴的女子在浣洗衣裳,她容貌堪称惊艳,布衣荆钗也无法遮掩艳色,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见小男孩想要过来,便放下手中衣物,走过来安抚道:“乖,再在石头后坐一会儿,不要出来,外边太阳晒。你最有耐性了最厉害了对不对?”
她的步伐和动作,居然都是从容的。
小男孩听话地点了点头。
宣榕抬眸看去,不远处,北疆的士兵在左右巡逻。
她的心微微抽痛起来,似是猜测到即将发生什么,恐惧感蔓延全身,想要挣脱梦境,但又仿佛被魇住,只能眼睁睁看到日夜交替,一年过去,纸终于包不住火。
隐藏起来的孩童被发现了。
血流成河,滔天怒火,牵连出无数的人——
那位母亲被人挑断了四肢筋脉。
这次,宣榕是被耶律尧唤醒的。
睁眼时,面前人表情很严肃,一手把在她脉搏上,一手探了探她额头,道:“你这几天怎么总是噩梦?被什么魇住了么?”
宣榕有气无力道:“……我没做噩梦。”
耶律尧道:“你哭了很久。好了,脉搏平稳了些,是继续睡,还是想出去走走。要是出去走的话,我陪你。”
旁边点燃了一盏幽幽的灯。
宣榕侧过头,看向青年那张俊美邪肆的脸。明明是从孩童时期长成的,但仿佛脱胎换骨,容貌相似,但神色和那尚且无忧无虑的孩子几乎无法重合。
她轻叹了口气,爱怜地吻上他的眉心,道:“不出去了,我陪陪你。”
耶律尧眸色倏然一深。
梦境持续了半个月,时断时续,偶尔,宣榕能清晰地知道她在做梦,梦里是她无法知晓的耶律尧的童年。
但越到后来,少年身形渐长,和现实重合。
便会容易让人有一瞬间的恍惚。分不清是梦是真。
比如这一日,宣榕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
梦里,她似乎来到一处简陋的居室。桌上点了一盏孤灯,灯火扑朔,幽若微暗。除了桌椅、床榻,并无多余摆设,但处处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这是全然陌生之地,她绝对没有来过。
漫步上前,她左右打量。
却察觉到身后有人,宣榕一凛:“谁?”
下一刻,被拥入了一个宽阔炙热的怀抱。耶律尧低哑带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是我,有的地方设了暗器,会伤到你。别乱走动。”
因为身后的人和现实里无二,一般年纪、一般习性、一般身量,宣榕这时还没反应是梦境,见到他,微微安心:“这是哪呀?我们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知道有暗器?”
耶律尧没有回答,只含混地“唔”了声,轻轻咬住她圆润如玉的耳垂。
宣榕:“……!!!”
她反手要推,语气带了点警告:“别人家中,你别乱来。”
耶律尧却轻笑道:“放心,不是别人家中。”
说着,他反握住宣榕的手。他指骨修长有力,一只手轻松擒住她两腕,用点巧劲压住麻筋。
不是别人家中……?
什么意思?
宣榕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另一只手放肆游动,她能感受到指节分明的手指深探浅捻,不多时,已是浑身湿汗,仰着头靠在男人身上,无意识叮咛了声。她这个时候声音再怎么严肃也凶狠不起来,警告也像撒娇:“你干什么……!!!这房间邻窗无灰,明显有人住,要是主人回来了,成何体统……”
话音未落,外面就响起木门转轴吱呀。
推门而入声,脚步声,继而是脚步停顿声。
宣榕紧张地浑身僵硬。
而皎洁
月光自门外洒入,有人僵住,比她更僵硬,不敢置信地抬眸看她。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姿颀长,眉目妖野,一双异瞳惊疑不定,继而是滔天怒火——他不假思索拔刀斜劈,想要将隐没在宣榕身后暗处的人,一击致命。
这雷霆一击是奔着命门而去。
耶律尧“啧”了声,放开扼着宣榕双腕的手,抬手并指夹刀。即使另一只手单手揽住她腰线,也轻松卸了狠厉的攻击。
而这时灯火影绰绰,刀锋反射的光将他锋利的眉眼照亮,那是与少年如出一辙的面容,只不过更为成熟,也更为散满从容。直至此刻,他眼里都甚至带了点漫不经心的笑:“收刀。”
少年呆滞住了。
宣榕也完全迷糊了。她不知道为何会出现两个耶律尧。
而且另一个还是更为年少的模样,仿佛是刚离开望都的年纪。
她脑海里出现个念头,迷茫喃喃:“是梦吗……?”
可她怎么会做这么离谱的梦?!
而这也仿佛惊醒面前少年。他没收刀,面沉如水地提刀回转,仍是横腕猛刺。
好像要在耶律尧脖子上戳出个窟窿才罢休,嗓音森寒:“你放肆。”
宣榕:“…………”
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骂自己。
耶律尧本来风轻云淡的神色,也危险起来,他低笑一声,像是要说什么。
宣榕怕这俩真要掐起来,在他开口前,对少年轻声道:“别怕,是梦。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不少,长大很多了?我今年二十一了,释空爷爷说的二十岁的坎,已经过啦。”
少年微微一愣,像是也才反应过来,她似乎也并非十四五岁。
身量变高,不再有带着病气的脆弱,肌肤红润白皙,透着健康的淡粉。
像是刚被露水浸润的珍珠。
少年咬了咬下唇,不情愿地收了刀,撇过眼答道:“即使是梦,也不可以……”
宣榕只听见身后耶律尧嗤了一声:“说得你好像没反应一样?装什么呢?”
宣榕:“…………”
她快要给他跪了,能不能别拱火了。气道:“阿尧你……唔!”
宣榕说不出来斥责的话了,耶律尧单手抄过她右膝,让她不得不依靠在自己身上。宣榕登时呜咽出声,略微恼怒地想要回眸。
又被耶律尧吻住唇,将所有的羞恼无奈一并拆吞入腹。无依无靠,所有感官全都系在另一个人身上。
到了后面,身后人索性将她拥在怀里。衣襟逶迤曳地,层叠交织。
像是被抛入长天的一抹云,浑身都轻盈起来。又像是一尾游鱼,在山涧湍流里颠簸于乱石和水荇,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
这种状态不知持续多久,宣榕迷蒙抬眼,却从半阖的眼里,瞥见少年僵硬木然地杵立原地,右手握着刀柄,拇指抵着刀锋,鲜血一滴一滴下落,宣榕登时心里一紧,惊了声:“你……嘶,你过来!!!”
记得耶律曾经说过,藏月曾经是有被他涂过毒的。
少年当然一动不动。宣榕只能伸手一抓,把他鲜血淋漓的手捧在掌上,眉目间满是心疼:“你这……只是梦呀。乖,不疼。”
说着,覆唇吮过伤口。她浓密的睫羽镀了层烛光,白瓷般的肌肤上浮了层薄汗,黏住鬓边几缕乌发。修长优美的脖颈上也是浅汗,曲折晦涩的光影一路蜿蜒向下。
宣榕低垂着眉眼,自然没注意到,少年眼底神色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是骇人的,像是想要凭借本能,把她拆吞入腹。
下一刻,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了她的眉心。
极尽克制,甚至带了点颤抖。紧接着,这个吻一路向下,眼,鼻尖,唇角,在她脖上很轻地咬了一下,却是不敢再向下了。近乎有点手足无措。
“啧。真可怜。”身后,耶律尧语气带了点嫌弃,“你怎么什么都不会?”
宣榕:“…………”
为什么连这种事都要比啊……
然而倏然之间,她瞳孔微缩,惊呼出声,纤长漂亮的手无措地攥紧青年结实的小臂——
换了一个人。他们极有默契地换了一个人。
几近无缝衔接,但极容易分辨出来。因为没那么温柔体贴,霎时让宣榕难受地皱了皱眉。
她下意识地抬手抵在少年胸膛,要推:“不要……呜……”
见她难受,耶律尧环抱住她,不动声色地抚过她眉心,伸手用力扼住少年的脖子,声音不紧不慢,却透了点没什么耐心的冷意:“你弄疼她了,慢点。”
少年语气艰难:“你闭嘴!”
却果然温缓了许多。
似是通过观察她的表情,不断调整着,过了片刻,闷声问道:“……现在呢?还难受吗?”
声音里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沮丧。
“……”眼角盈出泪来,挤不出破碎的话,宣榕不知该赞他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还是该说什么。
窗台的灯火摇曳,像身处随风摇曳的小舟,未阖紧的窗缝里透来夜晚的风,将小舟吹得摇摇欲坠,终于,火焰熄灭了。
整个室内陷入昏暗。但一切还没结束。
甚至因为沉入黑暗,愈发炙热围困。
少年倾身垂首,虔诚地从她耳畔一路吻下。宣榕被他尖尖的虎牙激得浑身一绷,不知道第多少次轻颤起来。可此韵还未散,耶律尧又是煽风点火,手指划过尚且颤抖的脖颈——
宣榕简直羞耻地快要哭出来了。她捂着脸道:“你们……能不能不要一起……”
就算是梦,也不能这么离谱过分啊!
耶律尧置若罔闻,薄唇反复摩挲她的耳畔,他忍得辛苦,声音透着低哑:“绒花儿,你唤一唤我。”
宣榕在他的盘弄下一阵失神,仰头在他的肩上,唇齿轻启,下意识喊道:“阿尧……”
“不对。”耶律尧像是诱哄一样,轻声问道,“我是谁?”
“……”
耶律尧很有耐心地道:“我们已经拜过堂成过亲了,我是你的谁?绒花儿,你好好想一想,你要怎么唤我?”
“……夫君。”宣榕脑袋昏沉沉的,颊边浮起一层细汗,刚说出口,就被人衔住了唇,“唔……”
不知过了多久,耶律尧放开她唇,喟叹道:“这样才对。”
而少年也停下了动作,突兀地开口:“我也要。”
“要什么……?”宣榕迷蒙睁眼。
少年的唇覆在她耳畔:“我也要你这么叫我。”
他忽然而起的靠近逼得宣榕崩溃求饶,最后无奈之下,叫出了口,甚至叫了不止一次。
梦境沉沦而不得清醒。
直到天色蒙蒙亮,宣榕才在窗外鸟啼声中,四大皆空地醒来。坐直身体,推了推耶律尧,把他叫醒,很认真地道:“我们分房睡几天吧。”
“???”耶律尧按了按眉心,神色尚且带了几分极强的占有和欲色,似乎没大清醒,嗓音微哑,“为何?”
宣榕摸摸脸,还有些滚烫。她不好意思说全,只含糊道:“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里颠倒漫长,只记得最后,她嗓子都哑了。浑话被哄着说了一箩筐,什么乱七八糟的姿势都试了。而那两人还没停。
而且,对比自己小的少年喊夫君……
宣榕捂住脸,感觉埋在掌心的脸颊滚烫。
没想到,耶律尧侧眸看了她一眼,思忖片刻,了然道:“你前些日子梦魇,是梦到我年少在北疆的时日了?”
宣榕微微一愣。
就见他凑过来,牙尖轻轻啃啮着她的耳垂,微不可查地道:“我昨夜也做了个有点意思的梦。”
宣榕不可置信地僵住,又有点如坐针毡。
还没缓过来,他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摩挲着她腰间,道:“更有意思的是,这个梦……”
这场梦境,发生他从江南归北疆后不久。
当时醒来后,六神无主,便牵了匹马在草原驰骋至天明。
而第二日,属于厮杀和鲜血,不容他有丝毫的恍惚和眷恋。
当清晨黎明到来,所有的绮念都会化为一个旧梦。灰飞烟灭。
这是他最深的欲念,最难求的渴望,也本该是他埋藏心底永不见天日的奢求。在本来的设想里,会随他入土,烟消云散。
而不是在又一个天亮黎明前。
在她耳边轻轻说起,像是在说着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耶律尧敛眸,轻笑一声:“我很久很久以前……也梦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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