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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3 章
    神都城裏的宵禁已經取消, 倒是城門處的守備嚴密如初。
    喬翎又一次遇見了相熟的那位校尉。
    校尉還下意識地往她身後瞧了瞧,确定這一回太夫人沒一起來。
    視線再那麽往下一瞥,可不就瞧見她手裏的紙錢了嗎。
    越國公夫人的身世, 神都城裏有心打聽的人都能知道,這個時候提着紙錢出城, 只會是祭拜不久之前亡故的越國公了。
    昔日愛侶,如今陰陽兩隔,如何不令人唏噓呢。
    這是人家的傷心事, 校尉見狀也沒好意思去問,只當做沒看見那兩打紙錢,驗過腰牌之後, 便叫開小門放行了。
    只是最後送人出去的時候沒忍住, 問了聲:“喬太太帶紙錢也就罷了,帶一把鐵鍬幹什麽?”
    喬翎森森地看了他一眼:“別管。”
    校尉:“……”
    相較于趙六指的墳墓所在地, 今晚上喬翎走的路就要寬闊平坦多了, 不僅有人修繕,道路兩遍甚至于還立上了防風燈。
    要知道, 神都城內有些老舊的坊區到現在都沒排到呢, 沒成想墓園這邊倒是先一步安裝上了。
    不過想想也是, 高皇帝功臣們及其家族的墳茔基本上都在這附近, 有司怎麽可能薄待?
    不說高皇帝功臣的後人們, 太常寺估計也盯着這事兒呢!
    月亮隐在烏雲之後, 吝啬于灑下銀輝, 遠遠望過去, 冬夜裏的山林宛若一片寂靜的黑海, 除了道路兩邊長蛇似的路燈,再沒有什麽光亮。
    喬翎拎兩打紙錢, 扛一把鐵鍬,循着寬闊的道路,徑直往越國公府所在的陵園去了。
    這回她是光明正大來的,也沒有隐藏蹤跡,山下戍守的士卒見到,不知道是腦補了一個什麽樣的故事,滿臉同情地看着她,還說了好幾句“節哀順變”。
    喬翎有點懵,但還是應了聲:“順變,順變……”
    最後一個跟她說節哀順變的還問她呢:“是否需要我們差幾個人,随從您一起上去?”
    這話才說完,他就被同伴踢了一腳:“說什麽呢!”
    這種時候,他們跟過去做什麽,讨嫌嗎?
    人家肯定是想跟亡夫說說心裏話的啊!
    那士卒挨了一腳,自覺說錯了話,窘然一笑,也沒再提這茬兒了。
    喬翎謝了他的好意,與他們辭別,一個人循着山路,往越國公府姜氏一族所在的墓園處去了。
    姜邁的墳茔,在老越國公夫婦墳茔的旁邊。
    因為有專人打理,除草填土,看起來還很新。
    連同墳前的墓碑,較之別的那些,也顯而易見地少了許多風吹雨打的痕跡。
    喬翎對着墓碑上的字出了會兒神,叫那山風一吹,清醒過來之後,瞧瞧風向,選了背風的位置坐下,先去給老越國公和羅氏夫人燒了一打紙錢,同時絮叨着說了會兒話。
    “我既然與姜邁成婚,好歹也是姜氏的媳婦,來都來了,總得來問候您二位一聲呀。”
    “……老老越國公他們那兒我就不去燒了,您二位要是收到了,代我轉呈給長輩們吧。”
    一打紙錢燒完了,她尋了根樹枝撥弄一下,确定沒有紅色的火星之後,才提着剩下的那一打紙錢去姜邁墳墓前坐下。
    開始給姜邁燒紙。
    其實喬翎還挺喜歡燒紙這件事情的,一張張紙錢丢進火裏,看着它在短暫地沉寂之後,“呼”一聲燃燒起來,溫暖與光亮過後,再度重回沉寂。
    這整個過程,都給她一種安寧感。
    喬翎從懷裏取出火折子,将成捆的紙錢拆開,一張張開始燒,一邊燒,一邊小聲絮叨:“人死了之後,親人給他燒紙,死了的人能收到錢嗎?”
    “真能收到錢嗎?”
    “話說我要不要提前給自己燒一點啊?不然以後死了很窮怎麽辦?”
    “需要寫封信先燒給我阿娘什麽的,讓他們幫我開個地府戶頭,後邊才好往裏存錢嗎?”
    “……是随便燒點什麽就能送過去,還是只有紙錢才能收到啊?”
    又忍不住想:“如果是內衛之類的那些人,燒機密文件的時候,會陰差陽錯燒給自家先祖嗎?”
    這算不算是洩密的一種啊?
    冬夜本就安寂,墓園更是如此。
    負責戍守的士卒們看見山上有如同星子一般閃爍的火光,也覺唏噓恻然,更有甚至看得紅了眼眶。
    “越國公夫人用情至深啊……”
    “她太愛了……”
    作為戍守高皇帝功臣墳茔的将士,他們見多了吊唁之人,其中更不乏有就在山上結廬而居的孝子孝女,亦或者是當場吐血三升的。
    怎麽說呢,有真情實意,但也有演的成分。
    反倒是如越國公夫人這樣深更半夜,孤身前來探望亡夫,沒帶什麽紙紮的亭臺樓閣、侍女仆婢,只捎了兩提簡便紙錢的人,是極其罕見的。
    幾人頗覺惋惜:“可惜有情人不能相守……”
    “是啊,陰陽兩隔——那邊的火光停了。”
    “大概是紙錢燒完了吧。”
    “有看見越國公夫人出來嗎?”
    “唉,她大概是想在那兒多陪伴越國公一會兒吧,別看了,讓她自己靜一靜吧!”
    山上,墳前。
    紙錢燒完了,喬翎也絮叨完了,她抄起鐵鍬來,開始幹今晚上的正事。
    挖墳!
    挖之前她還專程把大氅脫了,過去鞠個躬,蓋在老越國公和羅氏夫人的墓碑上,小聲道:“公公,婆婆,我要幹壞事,你們別看!”
    蓋完之後她兩手湊到嘴邊呵了口氣,禮貌地問了句:“姜邁,你在這兒嗎?”
    沒人應聲。
    喬翎于是從鼻子裏哼出來一聲,說:“那我可就挖啦!”
    這時節天寒地凍,別說是水,就連土地都是凍住了的,可喬翎是誰?
    我喬喬乃是一員猛女,有的是力氣和手段!
    喬翎一鐵鍬敲進去,狠挖了一鍬土出來,喘口氣,第二下,第三下……
    約莫小半刻鐘的功夫,喬翎腳邊就出現了一座小小的土丘,就在她準備再來一下的時候,忽然間心有所感,察覺到了身後投來的蒼涼視線——
    喬翎手撐鐵鍬,猝然轉身,便見身後數丈之外,不知何時竟又來了一人。
    夜風卷起他身上的深紫色衣袍,更顯得其人瘦削有儀,宛若病鶴。
    姜邁沒有佩戴冠帽,月夜之下,臉孔冷白,宛若幽蘭,風儀絕世,不似紅塵中人,正靜靜地注視着她。
    喬翎下意識低頭看了眼自己腳下那個土丘,再看看被自己挖的少了頂蓋的墳頭,不由得一陣心虛。
    然而心虛之後,她很快又理直氣壯起來!
    我挖我丈夫的墳,關你們中朝什麽事?!
    我挖的是姜邁的墳,你又沒說你是姜邁!
    一聲不吭就撒手人寰,回來了也不去見我,還偷偷把我玻璃砸了,現在還好意思來瞪我!
    憑什麽瞪我!
    喬翎沒理會他,轉頭惡狠狠地又鏟了一鐵鍬土,抛到腳邊那個土丘上!
    落在她身上的夜風小了。
    其實不是風小了,是因為有人過來,身形替她擋住了山風,所以連帶着她所感受到的風也變得小了。
    喬翎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氣,那是獨屬于姜邁的味道。
    好像氣味本身就是回憶的鑰匙,盡管她沒有可以去想,但那把鎖頭的确是悄無聲息地被打開了。
    “對不起。”
    姜邁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語氣輕柔,帶着一點歉疚的無奈:“我不是故意不想理你,而是在我遇見你之前,就已經與北尊有了約定。”
    喬翎回頭瞪着他,氣勢洶洶道:“約定你要是活過來了,就不可以再理會我嗎?!”
    “不是,”姜邁輕輕搖頭:“北尊希望我能夠修行無情道,憑借姜氏的血脈,替他找回姜氏初代家主姜良持有的九天鏡。”
    九天鏡!
    賬房老師有跟她提過的!
    好像有秘密可以挖的樣子!
    喬翎短暫地分了一下神,很快就意識到現在不是分神的時候。
    她果斷将話題繞了回去:“是因為你修了無情道,所以就不能理我了嗎?”
    喬翎有點生氣:“你為什麽要修這麽神經的東西?!”
    姜邁注視着她,徐徐道:“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遇見你,我也不知道,後來我會這樣的在意你。”
    他的眼睛裏裹挾着過于濃烈而真摯的情緒,熱忱地,溫柔地,像是一顆被徹底剝開的石榴一樣,坦然地展露在她面前。
    他的臉也好看,月亮恰到好處地出來了,月光撒在他臉上,連睫毛好像都閃着光。
    “祈求你,原諒我吧。”
    喬翎:“……”
    喬翎被他這樣看着,肚子裏憋着的那點氣就跟被針紮了一下似的,悄無聲息地散出去了一點。
    她想,姜邁是學了什麽不正經的邪術嗎?
    為什麽我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喬翎偏一下頭,不看他,梗着脖子說:“你不是要修無情道嗎,不是跟之前的姜邁再無瓜葛了嗎?現在你到這兒來幹什麽?”
    姜邁伸出手來,半空中遲疑着停頓了一下,終于還是落在了她的肩頭。
    他小小地用了一點力氣,讓她正過來,面對着自己:“老祖,無情道太難啦,我修不成了。”
    喬翎低着頭,踢了踢腳下的土疙瘩:“真的修不成啦?”
    姜邁輕輕“嗯”了一聲:“今□□會散了之後,我就将我的心意告知北尊了。”
    喬翎低着頭,繼續踢那塊土疙瘩,不叫他看見自己微微翹起來的嘴角:“……那你怎麽現在才來找我?”
    姜邁稍有點難為情地頓了頓,終于猶豫着,從袖子裏邊取出了厚厚的一摞文書:“你不是疑心現在在查的案子與無極有關嗎?我偷偷抄錄了一些中朝對于無極的記述……”
    中朝對于無極的記述!
    喬翎眼睛倏然一亮,猛地轉過頭去,像只偷到了燈油的小老鼠一樣,又期待,又忐忑地看着他。
    姜邁這輩子都沒幹過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當下羞愧地眼睫都垂下去了,塞給她:“你悄悄地看,別讓人知道了……”
    喬翎趕忙揣到懷裏,同時用力地點頭:“嗯!”
    姜邁環顧四遭,視線在自己沒了頂的墳頭上多停留了幾秒鐘,臉上帶着一點薄薄地詫異,微笑問她:“你這是在……”
    “……”喬翎若無其事地撓了撓頭,往自己有點發冷的手心裏吹了口氣,夯吃夯吃地,開始把腳邊土丘再重新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