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风俗迥异,但都有自己的信仰。
比如大齐,近几年海运颇盛,除了儒释道三者相融,临海地区还有外来的诸多宗教。而北疆,虽然单一,但信仰也更加虔诚。
他们信仰天神,萨满作为神与人间沟通的媒介,有其特殊的地位。
雨下得又急又大。
庙宇里没有人,帷幔低垂,神像高坐。
与慈眉善目的菩萨不同,巫师的傩面具诡魅狰狞。酥油灯跃动,雕塑高大的影子落在殿内,直达穹顶。
容松在一旁咋舌:“草原上的雕刻技艺,居然也能这么妙。”
一行人是来避雨的,鞋服难免湿透。
为了避免在殿内留下串串脚印,宣榕便仰着头欣赏四周,伫足道:“等鞋靴稍干。”
过了须臾,踏步上殿,外面雨声正是最急。
即使是正午时分,乌云也遮天蔽日,昏暗得好似黑夜。
而雷鸣电闪,气氛奇诡,一阵一阵的阴风从四面八方闯入。随侍里有引路讲解的北疆人,是哈里克专程找的当地居民,见状催促道:“雷雨天气,别靠近廊檐太近,快再往里走点。”
容松左右观望,先是看了眼魁梧神像,又见雕塑下有一圈矮过一圈的圆弧木坛,招呼道:“郡主,那边应该能坐,要不然我们去歇息歇息?”
宣榕想起耶律尧的嘱咐,问那几位居民:“这算是祭坛吗?”
其中一位刚想回答,另一个一路颇为健谈的老者脱口而出:“当然不算。”他顿了顿,露出一个和善自信的笑:“郡主许是不清楚吧,我们这边祭祀都得露天进行,与万物沟通,向天地祈告,没有在殿宇内祭祀的习惯。”
宣榕点了点头,放下心来。便走到木梯边坐下。
容松也坐下。他背了一行囊吃食,翻过背囊,找出酥糖,问道:“郡主,您吃吗?”
宣榕摇头,道:“不了。”
容松又寻到牛乳,问道:“来点喝的?”
宣榕无奈,道:“我食量不大,早上吃的还没消尽,不饿不渴。阿松,你若想吃,就吃吧。不用过问我。”
容松笑嘻嘻地指了指容渡,道:“兄长盯着臣呢,总得做做样子。”说着,他不管怒目而视的容渡,兴高采烈撕开油纸包,像一只松鼠一般,欢快地风卷残云起来。
半个时辰后,雨水方才渐小。
暴雨之后,碧空如洗,草原上清风拂面。
离开这座
原野上略显突兀的神庙,一行人接着四处漫游,直到夕阳斜落,才回到王庭。
不知为何,宣榕很是困倦疲乏,天色未暗就沉沉入睡。
哪怕被人轻轻吻在发间,也睁不开双眼,很自然地攀上他肩膀,嘟囔道:“……阿尧?”
耶律尧应了声:“是我。很困?今儿行得似乎很远,我看到马蹄马臀上都是泥泞,附近有地方降雨了么?”
宣榕迷迷糊糊地报了个地名,很想醒过来和他说话,但就仿佛被魇住一般,只能从喉间微不可查地挤出一声:“好困……”
见状,耶律尧停住了动作,轻轻道:“你睡,别担心,我不多闹你。”
……
这一觉睡得很是漫长。
漫长到,第二天醒来时,都恍若隔世。
上午晨光漫过帷帐,宣榕从睡梦里费劲睁眼,猛然坐起,只觉冷汗涔涔。
她脑海一片空白,皱眉喃喃道:“奇怪……这是哪儿……”
头颅传来刺痛,像是一千根针密密麻麻刺入脑海。
宣榕捂住头,挨过痛,然后惶恐发现……
她不记得任何的事情了!!!
她是谁,何名何姓,来自何处,亲友眷属有谁,一概不清。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宣榕愣了会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下周围。
四周是金箔与白砖相错的石制建筑,陈设精雕细琢、华丽璀璨。室内多壁龛,瑰丽复杂的石膏花纹点缀墙壁,每一个视角都可堪如画。
但是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无比陌生。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她自幼长大的熟悉地方。
“……”
赤脚下床,带着犹豫,宣榕走到椭圆的落地金镜前。
镜中人长发披散,唇红齿白,眉心一点殷红朱砂痣,更衬得肤若凝脂。而眼尾也有点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红,睫羽凝着晨光,像佛前供奉的一星灯火。
容貌倒是给她一种熟悉亲近感。
看来方才的违和不是错觉。
她眸光微转,刚想更仔细地观察周围,忽然眼神一凝。
绸质的里衣贴合肩颈,但无法遮盖的耳后,似是有一点红痕,方才被发丝遮盖,此时,因为微微侧头,露出了一点痕迹。
宣榕连忙拂开鬓边乌发,指尖轻触,不痛不痒,微微发麻。
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点奇怪的场景,像是男人炙热的呼吸拂过,他嗓
音低沉,徐徐善诱,轻声低哄,她似是想要挣扎,却被他紧紧箍在怀里——
宣榕完全僵住,隔了片刻,去锁了门,才敢小心翼翼地将衣襟褪下。天人交战半天,站在镜前,犹豫地睁开了眼。
然后呆愣在了原地。
白皙若瓷的肌肤上,密密麻麻都是红痕,新旧交错,很明显不是一天形成。脖颈肩颈和手臂处还好,对方尚有分寸,可越是隐秘的地方,吻痕越是放肆。
腿上也有……
好几处甚至像被轻咬过,仿佛要把她拆吞入腹。
“……”宣榕没好意思细看,匆匆一瞥,脸色刹那变得惨白。
她手忙脚乱套上衣服,穿戴整齐。可穿到后面,已是双手颤抖,眼眶盈出泪来。
而且此时此刻,腰酸痛酸、各种难以启齿的不适,也后知后觉地接踵而至。
宣榕简直不敢深想到底发生了怎么样的故事——
她是被人掳来,强迫做了那种事情,然后因为反抗,或者不情愿,被动或者主动地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吗?!
到底是哪个混蛋,怎么可以这样!
她找不到人求证,此刻不敢主动找人求证,走到门前,刚想开锁出门,就看到门前居然立了两个手持重器的站岗士兵。
居然还有人看守,防止她逃跑!!!
宣榕几乎要绝望了。
谨慎退后两步,决定另辟蹊径。
她紧抿唇瓣,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眼,确定高度合适,干净利落地翻窗而出。
……
耶律尧下午才收到人不见的消息。
彼时,他正在召人谈事,本来还没当一回事,随口道:“她许是嫌吵,没带随从,自个儿逛去了。我待会去寻,你们就别扰她清净了。”
容松六神无主,支支吾吾没凑出话来:“守门……守门的侍卫说没见到郡主出门啊!!!”
耶律尧挑眉,以示不解:“嗯?”
倒是容渡在一旁言简意赅:“有翻窗痕迹。要么郡主正门不走翻窗,要么有人入室掳人,你觉得哪种可能大?”
耶律尧脸色骤变。
整个王庭侍卫倾巢而出,铺天盖地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的搜索,终于让他们在傍晚时分寻到了人。为首的士兵举着火把,来到这处旮旯难觅的小洞神窟,见到抱膝坐在洞穴尽头的女子,立刻惊喜地大喊起来:“找到郡主啦!快去报告王上!!!”
宣榕手指微微蜷紧,认命地叹了
口气。
她此刻的仪容算不上精致,裙摆沾了荒野间的泥土,脸侧也被一根枝丫划伤,血痕落在白雪上,添了几抹失魂落魄的破碎。
两三个士兵小心翼翼走来,将火把插在旁边,问她:“您怎么在这里?可有受伤或是不适?哦对,若是饿了,臣这里有干粮和水,您要是不嫌弃……”
宣榕抗拒地侧过身子。
那个士兵的话戛然而止,有点手足无措道:“那那那那还是等王上来吧,是臣冒犯了……”
“……”即使感觉自己都难以自保,宣榕还是轻柔开口,“没有嫌弃,我只是不太舒服,多谢你。”
士兵登时红了脸,讷讷道:“不敢不敢……”顿了顿,又疑惑道:“您怎么会来这里啊?这边早就废弃许久了,早年有人在凿壁开窟,大大小小百来个,天色再暗点,很容易找漏掉几个,还好在天黑前找到您嘞。”
一点也不好……
宣榕一言不发地坐着,细细品味士兵说的话。
他唤她郡主,而下令寻她的,是此处“王上”。
是藩国么?还是他国?
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她是和亲身份,还是被虏过来?这些士兵待她还算尊敬,是因为她这个人,还是因为那位王上对她的圈禁看守?
无论如何,总归是异地,人生地不熟无依无靠。
而且……失忆需要外力受伤或是情绪刺激——
那在此之前,肯定是发生过不大愉快的事情的。
宣榕浑然没有完全想歪的自觉,按照已有线索,缓缓拼凑着未知的现状。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一阵快马踏蹄。
紧接着,来人勒马,疾步走来。
不止一个人。
他们逆着最后一缕夕阳走进狭窄的洞窟,却又因为窟内过于狭窄,多余的人只能守在外面。其中好几个扯着脖子在洞外喊道:“郡主郡主,您还好吗?他娘的这么远,您怎么跑这里来啦?”
宣榕困惑抬眼,眼中尽是迷惘。
她不露痕迹地观察着周围每一个人,然后,才平静温和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为首是一个样貌极为俊美冷凛的男子。
约莫二十五六岁,很年轻,服饰风格异域,面色凝重,容貌带妖,眸中蕴着凌厉戾气,居高临下俯瞰人时,像是一尊带煞的天神塑像。
美极威极诡极。
有种让人浑身凝滞不敢动弹的危险感。
他本来似是松了口气,闻言,脸色一变,快步上前,屈膝半跪而下,伸出手来。
宣榕不知他要干什么,下意识地挪动后退,避开他的手,警惕道:“……请问?”
那是看待陌生人的目光。
耶律尧想要探看脉搏的手,不敢置信地悬在了半空。
他顿了顿,逆着光的神色近乎有一瞬间地危险,强忍着压下狂戾,尽可能自然地收回手,侧过头,给身后侍从使了个眼色。
立刻有慈眉善目的白发老妇走了过来,她额头三道黑痕,赫然是族群部落里的萨满,颤颤巍巍蹲下来,和蔼道:“郡主可有不适?”
显然,老妇更为无害,也更为亲近。
宣榕不知怎么开口,但整个人放松了不少,温声回道:“没有不适。我……”她犹豫片刻,知道瞒不过去,索性|交代:“记不清所有的事了。”
耶律尧本已起身退后,脚步一顿:“……全部么?”
“……”不知为何,宣榕不是很想抬头看他。
倒不是因为这人过于危险,而是方才对视一瞬,就浑身燥热不自在开来,像是陷入睡梦之中的颠倒,梦境里,她只能溢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句子。
被翻来覆去折腾不休——
很显然,这就是……就是对她做出那种过分事情的混蛋。
见宣榕不答,耶律尧似是猜到她的抗拒。
青年负在背后的手掌握拳又松开,焦躁地摩挲护腕上的浮兽,数次吐息后,终是压下不安,对萨满缓声道:“劳烦您给她上一下药。”
说着,把一瓶治疗擦伤的药膏轻轻放在了地上。
处理完脸上和腿上的伤痕,宣榕随着队伍回了王庭。
一路上默不作声。
倒是有一对长相一模一样的双生兄弟,骑着马凑到她面前,说是她的随从,自幼一起长大,让她不要害怕。
宣榕仔细打量着容松和容渡,确实是很熟悉的感觉。
便问道:“我为何会在这里?”
容松完全不担心她恢复不了记忆,大大咧咧问道:“这里?您说北疆吗,来玩的呗!”
容渡则要深思熟虑些许,皱眉道:“您是在山洞醒来,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的吗?”
宣榕权衡再三,实话实说:“不是,我清早醒来,发现陌生环境,还有身……身体告诉我这并非生长之地,惊慌失措之下,不顾一切地往外逃窜。”
容松:“……”
他震惊不已:“郡主您居然会自己翻窗!!!”
容渡也回过味来
又问询几句
满脸凝重地去和耶律尧报信去了。说的内容很简单
无非是郡主目前很认生
你做事注意点分寸别吓到她了云云。
耶律尧不置一词地听完
才淡淡道:“用得着你说?”
于是
这夜
宣榕刚洗漱完
拘谨地在床榻前坐下
想睡又不敢睡的时候
听到叩窗之声。
她纠结片刻
试探着推开窗
却瞧见一个雪白的身影冒出头来。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狼
高大威猛
皮毛柔顺。
明明应该威风凛凛
但偏偏嘴里衔了束灿烂的虞美人。
花瓣艳丽夺目
在清风里摇曳生姿。
宣榕愣了愣
试探着伸出手来
笑道:“这是送我的么?”
雪狼一松嘴
花落到了她掌心
而它疯狂点头
甚至想一跃而起
从窗前跳进扑她满怀——
被人及时喝止:“阿望!!”
这声音无比熟悉
宣榕僵了僵
?)
不甚自在地望去
果然看到视线角落处
青年一袭黑袍黑靴
在暗中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
正抱臂靠在绘着猛兽的石柱前
蹙眉睨着雪狼。
见她看去
这才回望过来
解释道:“别怕
它不咬人。”
宣榕抿唇道:“……你怎么在这儿?”
耶律尧微微一笑
反问她:“那我应该在哪儿?”
说着
他走了过来
抬掌按在雪狼头顶
警告它不要轻举妄动
然后才隔着一扇窗
歪了歪头道:“我是你夫君
拜过天地
上过玉牒。皇天后土
一同见证
我还要去哪里?还是说
郡主想要耍赖么?”
“……”宣榕比划道
“就算是成婚
可你也不能……”
耶律尧眉梢一扬:“不能什么?不能出现在你面前?”
宣榕简直说不出口:“你……你怎么可以那样?我身上的痕迹今儿都没消掉
萨满老嬷替我上药的时候……你太过分了!”
有一处割伤在右腿
下午上药时
她只能庆幸洞内光线昏暗
老妇老眼昏花
看不到她大腿内侧的咬痕。
耶律尧眼神似是一变
虽不同于对敌厮杀的淬毒
但却是另一种危险
他饶有兴致地微勾唇角
道:“这就过分了?”
宣榕没想到他脸皮能厚成这样
刚想斥责。
就见他靠近些许
蓝眸微动
轻笑道:“如果这就过分了的话
那你在我身上要抓又挠
又啃又咬的
痕迹比这些都重多了
岂不是更过分?”
宣榕:“……”
她呆成一尊木塑
过了好半天
才语气艰难道:“我……?抓你……挠你……?咬……你……???”
开什么玩笑!
耶律尧却气定神闲道:“是啊。你指甲在我背上划的痕迹还在呢
你要不要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