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貓》二十四
楚童雙眼突出，眼眶中濃烈的血紅顏色幾乎要流淌出來，她腦袋擰出一個離譜的角度，對溫莫龇着牙齒，喉間發出“嗤，嗤”的威脅聲響，脖頸上暴出一條條青紫色的筋脈。
溫莫一手背在身後，關掉錄音的同時調大播放音量，他的動作幅度極小，正面的人看不出他在做什麽。
陡然間，楚童彈跳而起，張開烏青十指向溫莫撲了過來，他及時側身避開，按下錄音播放鍵。
窸窸窣窣的異怪躁動登時擠滿了這方幽暗的空間，公廁四面牆壁和天花板上同時傳來細小雜亂又飛快的爬蹿聲，那感覺惡怖至極，猶如被關進一個滿是老鼠、蟑螂和未明生物的籠子。
溫莫後退，和楚童保持一定距離，不給她抓住自己的機會。
周圍的溫度逐漸降低，溫莫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後心的位置似是有一柄冰錐往骨頭裏鑿。他不敢慌亂，和楚童在有限的地面上打轉，趁機一點點挪到楊雯雯前面，把她護到身後。
楚童，或者說占據楚童軀殼的鬼物雙膝雙肘彎折，四腳着地，像蜘蛛一般橫向移動。它歪頭盯緊溫莫，眼睛被濃黑侵蝕，不剩一丁點眼白，嘴角向兩邊誇張地咧開，皮膚上布滿青黑紋路，已然完全喪失了人的意識。
溫莫猛吸一口氣，舉起手機點開攝像頭。
楊雯雯本來一聲不吭，直勾勾瞪着那鬼怪，見他如此淡定，忍不住問道：“溫莫哥哥，都啥時候了你還錄像，怎麽，想死後到地府去當靈異博主啊？”
“那也不錯嘛。”近處聽，溫莫尾音還是有些輕顫的，楊雯雯一手扶着他肩膀，悄悄捂嘴偷笑。
“楚童”蓄力完畢，後腿一蹬正要跳過來，溫莫趕緊點了播放。只見原本黑咕隆咚的屏幕上憑空多了三只八腿八手的怪物，全都候在旁邊吃瓜，有一只扒着天花板倒挂金鈎，水草似的手臂倒垂下來，在幾人頭頂上洋洋灑灑飄飄蕩蕩，其餘兩只分別潛在黑漆漆的牆角和“楚童”身側。
這三只八腿怪對他們兩人一鬼表現出不同程度的垂涎，好像有點拿不定注意，不知道先吃誰似的。而“楚童”最先在錄像中曝光，榮幸地和怪物們同框，于是全部的腿腳手臂齊刷刷地奔着它去了。
“呀！”
“楚童”高聲尖叫，翻過身滿地打滾，溫莫緊忙又對準它連拍數張照片，每張照片裏都呈現出鬼怪厮打的一瞬間戰況，激烈、殘酷，令人牙齒打戰，“楚童”以一敵三居然絲毫不落于下風。
“原來是這樣，溫莫哥哥你可真聰明啊。”楊雯雯拍手嬌笑，正是得意開心的時候，不曾料身子一輕，被溫莫直接給推進了厮戰圈裏去。
她坐在地上，臉上的表情由懵逼變成震驚，進而是憤怒、陰毒。“溫莫哥哥，”她獰笑着，冷幽幽道，“你這是做什麽。”
溫莫舉着手機，全程記錄戰況，不冷不熱地說：“你根本就不是楊雯雯，她從來不會這樣陰陽怪氣別人，也從不叫我溫莫哥哥。
不管你是什麽，立刻放開這個女孩。”
短暫的錯愕過後，“楊雯雯”吟吟地冷笑一聲，嬌媚無比地撫了撫頸邊的長發。
這時溫莫盯緊手機屏幕，他可以直接通過鏡頭畫面看到怪物。女孩頭頂上方浮現出一層碧玉色的幽光，一道模糊的霧影逐漸與楊雯雯本體分離，一點一點凝聚清晰，宛如出竅的魂靈，輕盈地伏在她身後。
“你覺得，我會怕嗎？”
那道靈體身材颀長，面容陰柔冷豔，長發乖順地系在肩頭，身穿長袖開-叉旗袍，且光腿光腳。更要命的是，靈體一直上下漂浮，旗袍下擺無風自揚，随着他的動作開-叉忽大忽小，已經到了需要時刻打上馬賽克的地步。
溫莫暗呼辣眼，嫌棄得不得了，下意識喊出：“成何體統！快離開她！”
“呵呵，呵呵呵，裝什麽呀，”靈體妖嬈地用長指甲轉着頭發，“你不愛看嗎？那還一直盯着人家看。”
聽這嗓音明顯是個男人，溫莫氣得口不擇言：“你這樣，遲早會得老寒腿的，不要帶壞小孩子！”
“……”靈體向天上翻好大一個白眼，表情兇狠地罵出一句國粹，“他碼的，老子都死了幾百年了！”
這時，外界傳來幾聲獸的低吼，威嚴赫赫，兇厲而狠決，那靈體被震懾得顫晃起來，地上厮打的三怪一鬼也各自收手，恐懼地望向門外。
溫莫終于心安，他的外援到了。
“哼，無常道內，我宗聿也不是任人欺辱的窩囊貨！”靈體纖指一擡，冷聲道，“黑甲，咱們先走。”
“楚童”身體一僵，極力向後仰頭，大張着嘴，一股濃郁黑氣從她口中湧出，散發着腐草爛葉的濕腥味，黑氣全部逃脫後，楚童渾身一軟就倒下了。
楊雯雯一直昏迷，宗聿抓着她肩膀作勢往牆邊扔，溫莫立即跑過去接，結果這妖人只是虛晃一招，并沒有把她丢過去。
獸吼聲已然近在幾步之內，震耳欲聾。溫莫緊張地瞪着宗聿主仆，生怕他會傷害那兩個女孩子，情急之下，他未曾察覺自己能用肉眼直視他們。
宗聿揚起下巴，哂笑道：“他是來救你的，那就讓你死吧。”
“吼——”
“嘩啦——铛铛——”
電火霎那，擊破結界的獸神寶相、伴随巨大音樂聲走來的百鬼隊伍、天地颠倒瞬間産生的倒影，全都撞在一起，糅成一團詭麗繁亂的萬千幻象。
溫莫大腦已不堪重負，發出尖銳的嗡鳴，恍若一臺加載了超大游戲的老舊電腦，瀕臨全方位的崩潰。
過了許久許久，似乎有一萬個生命輪回那麽久，溫莫眼前終于不再是一只七彩旋轉棒棒糖，他能看得清楚東西了。
腦子還是很痛，稍一起身就往後墜，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對自己身體的行動方式非常不習慣，頭不是頭，腳不是腳一樣，每走一步都想摔倒。
他走在遍布墨綠蘭草的濕地上，四肢極不協調，就像程序出錯的劣質機器人。一個小水窪映照出溫莫的面容，萬幸萬幸，仍然是他本人，沒有被邪靈占用-身體。
這片草地似有無盡寬廣，四面八方望不到盡頭，除此之外就是藍天和他自己。
“溫莫停下！”
鐘洺的一聲厲喝從天而降，猶如警鈴炸響，直擊溫莫心間混沌。他原本一只腳已經懸空，正要邁向前方的草地，被喊了之後就疑惑不解地撤回來，他打心底裏信任鐘洺，知道這大妖總歸不會害自己。
“再退！”鐘洺又喊。
于是溫莫再退一步，原地立定不敢亂動。他擡起頭，茫然環視四周，眼前竟然騰起了漫天的山霧，身側穿過陣陣冷肅山風，耳邊是空谷裏回蕩不休的悠悠鳴音。
奇怪，草地上怎麽會有霧和山風？溫莫晃了晃腦袋，幾塊細小的碎石子從他腳邊墜了下去，原來他就站在雲層之巅，站在萬丈懸崖的邊緣。
登時汗如雨下，心悸不止，溫莫貼緊背後的山壁，發覺已經無路可退。
這是什麽地方？他怎麽到這兒來的？
溫莫最後的記憶還停留在公廁大亂戰，那個叫宗聿的阿飄說什麽“那就讓你死吧”，所以這樣的局面必然是敗他所賜。
好你個登徒惡靈，不好好當鬼學人家搞什麽擦-邊，居然敢在貓神眼皮底下禍禍無辜女大學生。溫莫義憤填膺，恨恨地想，等我逃出去一定到神廟裏告你的小狀，你等着。
“救命吶——”他高聲哀叫。
“不要亂動，我這就過去！”
溫莫能聽到鐘洺的聲音，就在濃濃迷霧的另一面，他屏息凝神，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極目眺望，用盡全部意念試圖找出那人的身影。
接着，他眼前出現了無比震撼的景象。
輪子，層疊環繞，一重嵌套一重的輪子，形似數個勾連的太陽系行星軌跡模型，安靜又沉重地懸浮于半空中，不停旋轉、翻動，每個輪環的速度與方向都不盡相同。
溫莫所在的山峰只是其中一根小小立柱，最小的輪圈也無法一眼看完全貌，整套輪環龐大猶如天跡，令人心生無限的臣服敬畏之感。
他眯起眼睛，一手彎起舉在眼上遮光，望見每個輪圈上都排滿了緩緩前行的半透明小生物，形狀類似長腿的水母，高矮胖瘦不一，動作卻整齊有序，每兩只始終保持一定間隔，很像陰雨天集體搬家的螞蟻大軍。
這些“水母”有的顏色純白，有的發灰，有的是米黃色、土棕色，有的甚至是污泥一樣的深褐色。溫莫觀察它們的時候，水母們就将黑豆似的小眼睛轉向他，腳下速度卻不減。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是那種令人脊背發麻的熟悉聲音，漂浮在溫莫周圍的空間中，就像蜉蝣填滿了海洋。
原來是它們在說話，可惜他聽不懂。
鯨魚形狀的灰藍色暗影不斷在輪環之中游動，龐大驚人，大概有十幾條，這些灰鯨偶爾低下頭，從輪圈上叼走一兩只水母，直接吞入腹中。
而後面的水母恍若無視，繼續跟上前隊，默默把間距調整回來。
離他最遠的輪圈上端立着一條修長身影，金棕頭發格外惹眼，黑色衣擺微微飄揚，等輪子轉下來，他就跳到下一個對接的輪圈上，小心翼翼地不踩着水母們。
那是鐘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