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貓》三十一
鐘洺将溫莫拉出佛堂，熟門熟路來到宗宅的一處僻靜之地。
一路走來樓舍破敗，凄涼蕭索，院裏的荒草長得齊膝高，長廊的牆壁上鏽着大片褐色污跡，到處彌漫着腐朽潰爛的氣味。
夜色漸深，四處懸挂的紙燈籠發出幽幽光暈，襯得宅子裏更加鬼氣濃重。
溫莫不禁心裏納悶，這宗家古宅也算個不大不小的景點，去年他剛到茂城時也買票進來游覽過，那裏面修複得相當好，據說還被當做古裝劇的拍攝地，可不是眼前這副灰禿禿的景象。
鐘洺推開那扇充滿死氣的門，上面寫有“宗祠”二字的匾額顫了顫，掉落幾縷灰粒。
門內蛛網聯結，陰氣森森，正對門的供臺上放滿漆黑色的牌位，兩邊挂着垂幡。溫莫稍微掃了一眼就渾身不舒服，他擺擺手，示意自己不進去，就在門外等。
鐘洺點頭，不知何時手裏多了個紅繩系緊的黃紙包，他說：“那你在這兒等我，別亂轉悠，我三分鐘就出來。”
他走進去後，祠堂的門“磕塌”一聲自己碰上了，一團陰風撲面而來，溫莫搓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往一旁挪開幾步，坐在一塊大石墩上等鐘洺。
沒過多久，祠堂裏有金光一閃而滅，接着響起蒼老沉重的嘆息聲，年老女人的哭聲、求饒聲，一群人七嘴八舌的低聲絮語，像是在為誰求情，鐘洺也說了幾句話，離得太遠聽不清，但語氣格外冷厲決絕。
溫莫豎起耳朵，差點被一聲尖銳絕望的嚎叫刺穿耳膜，有人嗚嗚嗚哭起來，偏中性的嗓音很年輕，十分耳熟。
似乎是那個宗聿。
他只哭了幾下 ，聲響就戛然而止，那些哀嘆低訴也消停了，祠堂又回歸冷寂，寒意森然，仿佛一口埋入深夜的黑棺。
鐘洺推門而出，大步走到他面前。
溫莫問：“你把宗聿超度了？”
“沒錯，而且當着他祖宗的面。我之前已經繞過宗聿一次，沒想到他完全不知悔改，這回不能輕易算了，”鐘洺看向他，“他觸碰到了我的底線。”
兩人向宗宅大門走，溫莫沉默半晌，終于還是說出來：“我不明白宗聿這麽做的原因，他明知道有你在茂城，而且跟你力量懸殊，為什麽還挑在這個節骨眼上找事？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只為了欺負幾個女孩子？肯定不會這麽簡單。”
鐘洺長長‘嗯’一聲：“溫師傅分析得很有道理。”
“聽你口氣，心裏應該已經有譜了。”溫莫側過臉看他。
“是的，當他一出現在茂山，我就知道，這東西要翻舊賬整我。”
“翻舊賬？”
鐘洺攬着溫莫，把手臂搭在他肩上，狹長的金色眸子輕輕一眯，陷入某段回憶：“我手下有個心善的小姑娘，為了救人無意間壞了規矩，我把這事壓下來了，上面不知道。宗聿總以為只要扳倒我，他就能成為茂山下任山……山貨老板，于是暗中和無常道主勾結，唉，只能說腦袋很不清醒，害人害己。”
信息量好大。
“幾百年前，宗家是茂城最大的玄門世家，後來逐步敗落，”鐘洺感嘆，“最後的一位傳人就是宗聿，但他生前修煉邪門術法，死後也不能入魂軌轉世，白白浪費了一身天賦。
所以說，無論是做人、做鬼還是做神，堅守原則最為重要。當然，規矩是活的，人不能讓規矩給框死，溫師傅你說對不對？”
溫莫深表贊同：“鐘老板說的很對。不過我有一點疑問，茂山特産好像也不少吧，賣個山貨至于那麽費勁嗎？”
鐘洺屈指碰了碰鼻子：“嗯……咱們這趟回來，現世已經過了兩天，現在外面應該挺熱鬧的，走吧，去看看真正的百鬼夜行。”
說着他已打開宗宅大門，爍爍流光撲卷而來，伴着陣陣缥缈靈幻的樂聲，一行游隊正緩緩經過古宅門前，人數遠比兩天前cos隊伍多得多。
這些人身穿華麗又隆重的古式禮服，頭戴獸形面具，一手提燈一手舉着不同的樂器，邊走邊跳舞，身姿輕盈而飄逸，腿部以下被氤氲的光華籠罩，看不清步伐，恍如行走在雲端。
游隊裏看似各跳各的，誰也不礙着誰，實則亂中有序，所有人都在按照某種規律踏步轉身，次序分明。燈火交織，樂聲齊諧，行隊望不盡頭尾，仿佛一條不停變換顏色的神龍，向着山林深處游去。
溫莫都看怔了，手腕被拉了一下才回過神來，鐘洺帶他悄悄順着隊伍的邊走，來到一處售賣面具的貨櫃前，撒下一把銅錢。
他摘下兩只成對的鬼怪面具，一只黑的，給自己扣上，一只白的，幫溫莫仔細戴好。
透過面具，溫莫看到四周牆頭檐角上聚滿點點瑩光，竟是一只只形态各異的野貓，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們這邊。
鐘洺指指貨櫃上擺的各種小樂器，對溫莫說：“挑一個。”
溫莫看看撥浪鼓和搖錘，拿起一個足有喇叭大小的銅鈴铛。
“要這個？”
“嗯。”溫莫點頭。
鐘洺又給了錢。
溫莫見他不挑，就問：“你怎麽不要啊。”
鐘洺面具裏發出一聲十分好聽的輕笑，他握住溫莫空着的那只手，轉身就跑。
“唉！”
兩人時而加入隊伍，手腳不協調地跟着比劃兩下，時而穿行過去，到另一邊沒人的暗處快跑一陣，将緩行的妖群趕超一大截，鐘洺帶着溫莫越跑越快，兩邊牆頭房檐上的野貓們也跟随他倆飛速奔躍，規模逐漸壯觀，似乎整個茂城的貓都在此時此地現身了。
溫莫頭發向後飛揚，雙腿像是要騰空起來，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只貓，有着一雙薄荷寶石般的眼睛，身姿優美，矯捷靈敏，在黑暗中奔行無礙，靜比磐石動如箭矢，就好像是從大山中生長出的一樣，腳下踩的風就是他那充滿靈性的根系。
隐約聽見鐘洺說了聲：“看我們到哪兒了。”
溫莫仰頭一看，他倆已然追至隊伍前端，最先幾個戴面具的人身材魁梧，合力舉起一個碩大的龍頭紙燈，那龍頭紮得栩栩如生，龍目圓瞪，長須飄動，片片龍鱗上光澤流淌，從龍牙中不斷飄溢出團絮狀的螢光。
仔細看了一會兒，溫莫才發現那竟然是成群的螢火蟲。
龍頭前行的方向赫然是貓神廟，這條路溫莫再熟悉不過了。
鐘洺拉着溫莫抄近路先一步趕到神廟門口，阿弩和一個臉生的男人正等在那裏，見鐘洺過去，就向他遞過去一支細筒樣的東西。
“都處理得怎麽樣了？”鐘洺問。
阿弩說：“按照你吩咐的，一切安置妥當，特拘組那邊也都交接過了。”
鐘洺贊賞地點點頭：“很好，這個拿去池子裏泡一泡，然後把人送去周清那裏。”他從兜裏掏出纏滿紅線的布娃娃抛過去。
阿弩單手接住，拿着沒吭聲，她今天的煙熏妝格外濃郁。
“之後你就可以放假了，不從年假裏扣。”鐘洺眯眼一笑。
“啊，真的嗎！”阿弩立刻把娃娃收進口袋裏，“好的老板。”
站在阿弩身邊白白胖胖的年輕男人指着自己，非常興奮地問：“老板老板那我呢，我什麽時候放假？”
鐘洺笑容往回一收：“不着急，今年還有這麽長呢。老蔡，我不在的時候你又偷吃店裏庫存了吧。”
老蔡不太明顯的脖子向後一縮，圓眼睛不停躲閃，心虛地兩手一背，一直使勁吸氣掩藏的肚子便鼓了起來，撐得身上那件黑白相間的襯衫扣子都快崩掉了。
“哪哪哪有，沒吃，真沒吃。”
阿弩拍了拍他的肚子，說：“沒少吃。”
見溫莫抿嘴笑了起來，老蔡撓撓頭，眼睛一溜轉向他：“哎呀小溫先生，快幫咱求求情啊，人家也想要假期嘛~老板好不好嘛~”
鐘洺：“不好。”
“呃，隔夜飯要吐了。”阿弩一臉受不了，趕緊拽着這人離開，臨走前拍了溫莫一下，“有時間來酒吧找我玩，請你喝咱們的特色酒。”
溫莫笑笑：“好啊。”
老蔡揚起手臂：“拜拜，小溫先生~我喜歡你家的貓飯！”
“拜拜……啊？”
鐘洺輕咳一聲，曲指碰了碰鼻子，避開溫莫充滿疑問的目光。溫莫并不打算輕易繞過這件事，轉到鐘洺身前來，看着他的眼睛問：“這位姓蔡的朋友什麽時候來過我家，還吃了我做的貓飯？”
“這我哪兒知道，”鐘洺燦爛笑容閃得人眼發暈，他把溫莫使勁往懷裏一攬，就開始搗鼓那個細長的紙筒，“或許他就有那種偷偷跟貓搶飯吃的毛病吧。”
“我怎麽就這麽不信呢……”
“你看，游隊要到了，我們趕緊把這個放出去，不然他們白跳這麽半天。”
鐘洺從後面抱着溫莫，耍賴似的将下巴擱在他肩頭，兩手伸到他腰前，捉住溫莫一只手，邊摸邊說：“幫我把綢帶解開，對，按住底部，用力按，我說松開的時候你再松手。”
溫莫也懶得追問什麽，任由這人在自己身後膩着，他一手抓緊紙筒，一手抵着底部的按鈕，忽然感到無比緊張：“這不會是個炮彈吧？”
鐘洺扭頭看他，嘴唇似有若無地親了親溫莫臉頰：“溫師傅這想象力真夠可以的，你難道真的猜不出這是什麽嗎？”
溫莫說：“我覺得它就是個包裝高級的炮仗。”
“松手！”
“嗖——”
一束巨大的煙花在夜空中綻開，壯麗且絢爛。